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 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 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闷。
眇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人, 众稚且狂。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 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热爱祖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光荣传统,历代的优秀诗歌作品中也以 不同形式反映了源远流长的爱国主义精神。《载驰》便是《诗经》中第 一篇由女诗人许穆夫人创作的洋溢着爱国激情的抒情诗。这是一首带有 史诗性,戏剧性的不同凡响的政治抒情诗,产生于动荡的春秋时代。
公元前六六○年,“冬十二月,狄人伐卫”,“卫师败绩”(《左传·闵 二年》)。卫懿公阵亡,卫国覆灭。宋桓公率师迎卫遗民夜渡黄河。卫 人拥立戴公为国君,寄居漕邑 (今河南滑县东南)。翌年,戴公去世, 文公继位,许穆夫人为戴公亲妹,远嫁许国穆公。当这不幸消息传来, 她悲痛欲绝,不禁产生家国破灭之感,决心冲破重重阻碍,赶回祖国, 吊唁卫侯,并为拯救灾难深重的卫国尽一份力量。《载驰》一诗便是这 一历史斗争的形象写照。
第一章开头,“载驰载驱”,起句突兀,开门见山,许穆夫人驱车出 场,风驰电掣而过。她急奔卫国,“归唁卫侯”,慰问卫文公。其似箭归 心,在这马蹄翻踏,车轮滚滚的急速行动中充分表现出来。首两句,大 气磅礴,笼罩全篇,和盘托出许穆夫人回国的目的。她是在国难当头的 危急存亡之秋,怀着哀痛家国覆灭的悲愤感情回去吊唁的。“驱马悠悠, 言至于漕。”两句既写出由许国国都 (今河南叶县) 到卫漕邑路途之遥 远,空间之寥廓,同时也流露出许穆夫人心情的沉重与忧伤。“大夫跋 涉”,“我心则忧”。一个忧字,写尽了此时此刻许穆夫人的焦灼心情。这 里既有自己家国破灭的忧伤,也有预先看到许大夫前来阻挠而增添的烦 恼。忧,也表示她思想敏锐,头脑清醒,有先见之明。因为她懂得“妇 人非三年之丧,不逾封而另”(《礼记·杂记》)。这次“归唁卫侯”,本不 属于三年之丧,按旧礼制。不能超越许国国境。如今自己越许返卫,至 于漕邑 (抵漕邑说从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那就意味着冲破了旧 礼教所划定的禁区。遵礼守旧的许大夫自然会认为这是一种轻举妄动的 违礼行为而坚决反对。
第二章紧承首章,爱国而违礼的主角和保守遵礼的配角相继出场 后,双方即展开尖锐的思想斗争。
许穆夫人怀着满腔爱国深情面对许大夫进行针锋相对、理正气壮的 论战:“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她态度坚决,义正 辞严地说:“尽管你们全都不赞同我返归卫国,我也不能马上返回许国。 我看你们的意见就是不妥善,而我的心思是不会远离卫国的。”许大夫自 然不甘心就此罢休一再劝阻。许穆夫人也只好再三表明自己的严正立场 与坚定意志:“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闷。”她斗志昂扬 地说:“尽管你们全都不赞同,我也不能立刻停止前进,我看你们的意见 就是不妥善,而我对卫国的思念也决不会止息。要知道,许大夫敢于阻 挠,显然,是奉许穆公之命而来。许穆夫人对此毅然不顾,坚持走自己 选定的爱国道路。在春秋时代,一个生活在皇宫深院的贵妇人能有如此 强烈的爱国精神和果敢行动,确实难能可贵,感人肺腑。相传孟子对此 也曾表示钦佩:“有卫女之志则可,无卫女之志则怠。”“夫道二,常之谓 经,变之谓权。怀其常道而挟其变权,乃得为贤。夫卫女行中孝,虑中 圣,权如之何?”(《韩诗外传集释》卷二)
第二章充满戏剧斗争的紧张性,主人公的爱国激情喷薄而出。第三 章,情绪则显得冷静而严肃。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许穆夫人冲破许大夫的重重阻挡,终于登 上卫国阿丘的山坡,此时此刻,纵览祖国山河,不禁感慨万端,内心极 不平静。事实上,“违礼”而归卫或遵礼而返许,对她这个贵族夫人来说 的确是一个关系到荣辱毁誉的原则情问题,需要认真思考。她一面想, 一面采贝母(蝱)。相传贝母可治郁闷症。“采蝱”这一比兴句,饱含象征 意义,暗示着许穆夫人思绪纷扰,希望借此解忧消愁,排遣胸中的抑郁 与悲愤。然而,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许穆夫人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发 出“女子善怀,亦各有行”的正义呼声。她确信女子多愁善感,深深怀念 故国,也是各有各的道理的,无可非议的。言外之意是说,自己奔赴国 难,权宜行事,情理可通。许国人只会遵循旧礼教,不懂灵活变通,反 而指责我的行为不对,“许人尤之,众稚且狂”。这正好表明他们幼稚无 知而且狂妄自大。诗中对许人的讽刺,可谓入木三分。通过这种细致的 心理刻划,许穆夫人的爱国形象显得更为丰满深刻。
第四章,另辟蹊径,从正面描写诗人拯救祖国的壮志宏图: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囚谁极。
诗人走在卫国的原野上,只见眼前麦苗一片绿稠稠,生机勃勃。首 二句,调子轻快,节奏舒缓,画面清新明丽,色彩柔和鲜明地传达出许 穆夫人投入祖国怀抱中的欢乐情绪。此时此刻,一个复兴卫国的外交大 计在她心中考虑成熟:“向大国赴告求援,卫国和哪个国家相亲,就到哪 个国家去。”许穆夫人相信,谁和卫国相亲,谁就会急卫国之难而赶来救 援。在卫国处在危急存亡的历史条件下,她这种力争友好大国支援的谋 略不失为救亡良策之一。据《左传·闵二年》载: 许穆夫人赋《载 驰》。齐侯使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春秋初期,齐 桓公为了政治经济上的利益和维护东方霸主的地位,有时也能出兵援助 弱小诸侯国。可见许穆夫人的外交策略还是切实可行的。她为了祖国的 振兴,再一次闯过“女不言外”(《礼记·内则》) 的旧礼教禁地,勇于摆 脱旧道德规范对女子的种种束缚,不但敢于言外,而且言的还是有关卫 国兴衰成败的外交大策,其言又一语中的,切中要害。这就充分表明她 具有过人的胆识,卓绝的才能和政治家的远见。
然而,诗人在爱国的道路上每前进一步,都受到许国大夫们的非 议。第五章,又涌现一个斗争高潮:
大夫君子,无我有 (又) 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对保守大夫们的无理责难,许穆夫人义正辞严地宣告:“你们不要再 责怪我。你们一百个所思虑的,都不如我所选定要走的道路。”她明确表 示自己的坚定信念,刚强决心和百折不挠的气概。全诗就在这掷地有声 的铿锵语句中戛然而止,撼人心弦。许穆夫人的精神境界至此发展到最 高点,而一个爱国女诗人的形象也就跃然纸上。
关于爱国主义精神,歌德说得好:“我们为祖国服务,也不能采用同 一方式,每个人应该按照资禀,各尽所能。”(《歌德谈话录》) 许穆夫 人,作为一个贵族妇女,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拯救灾难深重的祖国 而献出自己的赤胆忠心与智慧才华,按自己的禀赋竭尽所能,为国效 劳,这种爱国热忱实在令人肃然起敬。对比之下,许国君臣,在姻亲卫 国处于危亡困境时,不但畏首畏尾,袖手旁观,不敢相助,并且还对积 极行动的许穆夫人诸多责难与阻挠。这就充分表明他们的自私、怯懦与 渺小,从而有力地反衬出许穆夫人的勇敢与伟大。
《载驰》诗之所以具有高度的艺术性,至今对我们仍显示着不朽的 魅力,就在于它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爱国妇女的典型。诗中的抒情主人公 在古代妇女中可说是一个超群拔俗的涂上传奇色彩,散发着浪漫气息的 先进妇女典型。从创作方法上看,许穆夫人形象并不是如旧评所说那 样,“纯是凭空结撰” (吴闿生《诗义会通》所引) 的虚幻人物,而是深 深地植根于社会现实里,按照生活原来的面貌与发展的逻辑,通过唁 国,忧国、希望复国,同许大夫论争等一系列行动与心理活动的细节描 写而创造出来的。这是一个在平凡中显出不平凡,在真实细节中见出伟 大的现实主义的典型人物。
诗的结构,以作者受国思想感情的自然抒发及其行动的进展为中心 线索而前后贯穿着,显得绵密严谨、脉络清晰、层次分明而又波澜起 伏,从而完美地体现了抒情主人公性格的发展过程。
第一章,宛如一出独幕短剧,舞台上序幕拉开,许穆夫人与许大夫 即先后出场。人物车马行动迅猛急速,生动地渲染出一种奔赴国难的紧 张气氛,从中透露出抒情主人公密切关心祖国命运的思想性格。
第二章,通过字凝语炼的戏剧性对话,集中地抒发了主人公的爱国 激情,感情波澜达到高潮,突出地表现了许穆夫人的坚定意志、斗争勇 气和刚毅性格。
第三章,通过深入细腻的心理刻划多方面地表现许穆夫人善于独立 思考,深明大义,敏感多悉的个性。抒情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显得丰满、 复杂而深邃。
第四章以比兴手法表达诗人回归卫国后的欢乐情绪,用高昂强音、 长歌促节表述许穆夫人的救国策略。热爱祖国的感情激流至此掀起一个 洪峰,显得波澜起伏,气势壮阔。抒情主人公的性格进一步发展,成为 爱国妇女的典型。
第五章以内心独白的方式,表露作者的刚强信念,百折不挠的气概 与昂扬的斗志。从首章的“大夫跋涉,我心则忧”至末章的“百尔所思, 不如我所之”,许穆犬人的斗争信心愈来愈坚定,爱国感情也步步深 入,层层递进,向高、深、广方面发展并升华至崇高美的境界。诗的章 法,前后呼应,相互对照,而又一脉相承。充实完满地体现了一个爱国 女诗人性格的成长过程。
诗的语言,质朴、简洁、爽快、流畅,活灵活现地表达出抒情主人 公的性格特点。如第二章,许穆夫人的对话,明白晓畅,口语化,个性 化。全章八句,均具“不”字,前后四句,结构相似,句式重迭,形成一 种否定式排比句,章句异常特殊,在三百零五篇中是绝无仅有的一章。 这些否定句,累用排语,反覆铺陈,语调坚决,气势雄健,词锋犀利, 咄咄迫人,雄辩地申述一种富于批判精神的锋芒毕露的否定性思想,有 力地传达出一种炽热的爱国激情,淋漓酣畅地显示了许穆夫人的卓绝胆 识、无畏勇气、坚强个性和独立不羁的人格。
《载驰》诗之所以具有永久的艺术魅力,还在于它以女性特有的细 腻笔触刻划作者内心缠绵悱恻、真挚热诚、沉郁悲壮的爱国情怀、全诗 自始至终洋溢着股爱国激情。但同样是爱国主义的主题,《载驰》却不 象《秦风·无衣》那样,“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充满慷慨激昂的豪言 壮语和英勇杀敌的大丈夫气魄。如果说《无衣》是一首用男声齐唱的军 队进行曲,那么《载驰》则是一支以女高音独唱的哀婉忧愤的爱国悲 歌。它用咏叹的调子,悲怆的旋律,强劲的节奏,和谐的音韵,朴素的 语言,长歌浩唱。诗中抒情主人公的爱国热忱采取多样统一的综合性方 式表现,除直抒胸臆外,主要通过叙事来抒情,在对话与内心独白里寄 情,于起兴写景中寓情,这种寓情于事,以此寓彼的写法使叙事抒情合 二而一,水乳交融,相反相承,相得益彰。一首政治抒情诗而兼有史诗 的真实性,戏剧的情节性与斗争的紧张性,艺术技巧可谓多姿多彩,卓 荦不凡,别出一格。
春秋时代,《载驰》这首悲壮的爱国歌在外交场合常被赋以言志 (见《左传》文公十三年、襄公十九年),在历史上发生过深远的政治 影响。许穆夫人是我国诗歌史上第一个杰出的爱国女诗人,也是同时代 世界上最早的知名女诗人之一。
萨孚 (约元前612年) 是驰名欧洲的古代希腊女诗人,曾被柏拉 图称为“第十位文艺女神”。她的创作时期比许穆夫人至少约晚二三十 年。其作品流传至今的只有两首完整的抒情诗 《失去的友人》《一个少 女》) 和一些残句。诗篇境界优美,内容礼赞爱情、友谊与表春美。许 穆夫人的《载驰》,意境壮美,内容崇高,充沛着爱国激情。东西方这 两个古代抒情女诗人,宛如诗国中的日月,在艺术美上各有特色: 许穆 夫人诗以阳刚之美喷射出璀璨的光芒,萨孚诗以阴柔之美闪烁着晶莹的 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