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彼桑柔①,柔嫩桑叶多茂盛,
其下侯旬②。树下一片好凉荫。
捋采其刘③,叶儿采尽枝条稀,
瘼此下民。晒苦树下藏身人。
不殄心忧④,不绝忧愁袭心头,
仓兄填兮⑤。丧亡祸乱久酿成。
倬彼昊天⑥,天哪光明又广大,
宁不我矜⑦! 怎不哀怜我人民!
四牡骙骙⑧,强壮四马驾车行,
旐有翩⑨。 旌旗飘飘奔不停。
乱生不夷⑩,祸乱发生不太平,
靡国不泯(11)。无国不乱能安宁。
民靡有黎(12),百姓死亡无少壮,
具祸以烬(13)。俱遭兵火成灰烬。
於乎有哀,呜呼长叹心悲痛,
国步斯频(14)! 国运危急势将倾!
国步蔑资(15),国运艰难资财尽,
天不我将(16)。天不救助我人民。
靡所止疑(17),没有地方可安身,
云徂何往。要走不知往哪行。
君子实维(18): 君子扪心问一问:
秉心无竞(19)? 没有争权夺利心?
谁生厉阶(20),是谁挑起这祸端,
至今为梗(21)! 至今作梗危害人!
忧心慇慇(22),忧心忡忡好悲伤,
念我土宇。忧我国土念故乡。
我生不辰,我生没逢好时候,
逢天怒(23)。 正遇老天怒火旺。
自西徂东, 从那西头到东头,
靡所定处。 没有安身好地方。
多我觏痻(24), 我遭灾难实在多,
孔棘我圉(25)。 十分紧急我边疆。
为谋为毖(26),国事善谋又谨慎,
乱况斯削。祸乱状况会减轻。
告尔忧恤,劝你尽力忧国事,
诲尔序爵(27)。教你合理任群臣。
谁能执热(28),谁要解除那炎热,
逝不以濯(29)? 能不用水洗得勤?
其何能淑,国事果真办不好,
载胥及溺(30)。全都落水丢性命。
如彼溯风,好比逆着大风走,
亦孔之(31)。 呼吸非常不顺畅。
民有肃心(32),人民本有进取心,
荓云不逮(33)。 使他有力用不上。
好是稼穑,爱占这些农作物,
力民代食(34)。百姓劳力你坐享。
稼穑维宝,本来庄稼是个宝,
代食维好(35)。不劳而获心儿贪。
天降丧乱,丧亡祸乱天上降,
灭我立王。意在灭我所立王。
降此蟊贼(36),降下这些蟊与贼,
稼墙卒痒(37)。庄稼全部糟蹋光。
哀恫中国(38),真可哀痛我中国,
具赘卒荒(39)。连绵大地尽饥荒。
靡有旅力(40),可怜无力能回天,
以念穹苍。(41) 只有祈祷求上苍。
维此惠君(42),顺从民心贤君王,
民人所瞻。人民对他也景仰。
秉心宣犹(43),治国有道心明了,
考慎其相。慎重考察选国相。
维彼不顺,君王违理不顺民,
自独俾臧。偏说所用都善良。
自有肺肠,别有一副怪心肠,
俾民卒狂。使民迷惑使民狂。
瞻彼中林,看那山野树林中,
牲甡其鹿(44)。众多鹿儿聚成群。
朋友已谮(45),朋友之间相欺骗,
不胥以穀(46)。不以善意相亲近。
人亦有言: 人们有话这样说:
“进退维谷。” “进退两难无途径。”
维此圣人,明哲之人有眼力,
瞻言百里(47)。目光远大望百里。
维彼愚人,那些蠢人无眼光,
覆狂以喜。反而狂妄自得意。
匪言不能(48),并非哑巴不能说,
胡斯畏忌? 为何害怕多顾忌?
维此良人,这些心地善良人,
弗求弗迪(49)。不去贪求不钻营。
维彼忍心,那些生性残忍者,
是顾是复。反复无常不讲理。
民之贪乱,百姓因此心思乱,
宁为荼毒(50)。宁遭残害头不低。
大风有隧(51),大风呼呼刮得急,
有空大谷。山中大谷皆空空。
维此良人,这些心地善良人,
作为式穀(52)。多行好事人称颂。
维彼不顺,那些倒行逆施者,
征以中垢(53)。行行陷入污泥中。
大风有隧,大风呼呼刮得急,
贪人败类。贪利小人是败类。
听言则对(54),顺耳的话就答理,
诵言如醉(55)。一听劝谏就装醉。
匪用其良,不是采用忠良言,
覆俾我悖。反而说我行逆悖。
嗟尔朋友,叫声朋友听我说,
予岂不知而作(56)。我岂不知你所行。
如彼飞虫(57),好像那些高飞鸟,
时亦弋获。有时也被射手擒。
既之阴女(58),早已掌握你底细,
反予来赫(59)。如今反来恐吓人。
民之罔极(60),民心所以无定准,
职凉善背(61)。只因信那善骗人
为民不利, 你做危害人民事,
如云不克。 好像惟恐做不成。
民之回遹, 人民要走邪僻路,
职竞用力。因用暴力来执政。
民之未戾(62),民心未能得安定,
职盗为寇(63)。只因盗臣相侵夺。
凉曰不可(64),说你不能行贪虐,
覆背善詈(65)。反而背后大骂我。
虽曰匪予(66),虽然我身遭诽谤,
既作尔歌。终究为你把诗作。
[注释] ①菀:茂盛的样子。桑柔:即柔桑。②侯:维,是。旬:树荫均布。③刘:剥落稀疏,指桑树被捋采后叶尽枝疏。④殄(tian):断绝。⑤仓兄:同“怆怳”,凄凉纷乱的样子。填:久 ⑥倬(zhuo):大而明的样子。⑦宁:何。不我矜:不矜我的倒文。矜,怜。⑧骙骙:马强壮的样子。 ⑨
旐:画有鹰隼龟蛇的旗子。 ⑩夷:平。(11)泯:乱。(12)黎:黑首。(13)具:通“俱”。(14)国步:国运。频:危急。(15)蔑:无。 (16)将:助。(17)疑:通“凝”,定。(18)维:通“惟”,想。(19)秉心:存心。无竞:无争。(20)厉阶:祸端。(21)梗:灾害。(22)慇慇:忧伤的样子。(23)
(dan):大。(24)觏:同“遘”,遇见。痻(min):病,灾难。(25)孔:甚。棘:通“急”。圉(yu):边疆。(26)毖:谨慎。(27)序爵:合理安排官爵。(28)执热:解除炎热。(29)逝:发语词。(30)载:则,就。 胥:皆。(31)
:呼吸不畅的样子。(32)肃心:进取心。(33)荓(ping):使。云:有。(34)力民:使民劳动出力。(35)代食:指不劳动的官僚坐吃粮食。(36)蟊贼:危害庄稼的虫,吃根的叫蟊,吃节的叫贼。(37)卒:完全。痒:病。(38)恫(tong):痛。(39)赘:通“缀”,连属。(40)旅:通“膂”,体力。(41)念:感动。(42)惠:顺。(43)宣:明。犹:通“猷”,道。(44)甡(shen)甡:同“莘莘”,众多的样子。(45)谮(jian):通“僭”,相欺不相信。(46)胥:相。穀:善。(47)言:语助词。(48)匪:非。(49)迪:进,钻营。(50)荼毒:残害。(51)有隧:隧隧,风迅疾的样子。(52)式:语助词。(53)征:往,行。中垢:陷入污垢。(54)听言:顺从的话。(55)诵言:劝告的话。(56)而:你。(57)飞虫:指飞鸟。(58)阴:通“谙”,熟悉。(59)赫:通“吓”。(60)罔极:无定准。(61)职:只。凉:通“谅”,信。善背:惯于背信的人。(62)戾:安定。(63)职盗为寇:《郑笺》:“为政者,主作盗贼,为寇害,令民心动摇,不安定也。”《诗集传》:“由有盗臣为之寇也。”(64)凉:通“谅”,诚。(65)善:大。詈(li):骂。(66)匪:通“诽”,诽谤。
[赏析] 《诗序》说:“《桑柔》,芮伯刺厉王也。”芮伯指周厉王的卿士芮良夫。《左传·文公元年》引用《桑柔》第十三章时,明确指出这是“周芮良夫之诗”。东汉王符《潜夫论·遏利篇》说:“昔周厉王好专利,芮良夫谏而不入,退赋《桑柔》之诗以讽。”可知此诗确为怨刺厉王而作无疑。
《逸周书·芮良夫篇》,说是“厉王失道,芮伯陈诰”之作。芮良夫谏厉王说:“民归于德,德则民戴,否德民仇。”又说:“后除民害,不惟民害。害民乃非后,惟其仇。后作类(善),后,弗类,民不知后,惟其怨。民至亿兆,后一而已,寡不敌众,后其危哉!”他指责同僚说:“今尔执政小子惟以贪谀事王,不勤德以备难,下民胥怨。财力单竭,手足靡措,弗堪戴上,不其乱而?”又说:“尔执政小子不图大艰,偷生苟安,爵以贿成。贤智钳口,小人鼓舌。逃害要利,并得厥求。唯曰哀哉!”这些都与《桑柔》诗义正相表里,对于理解《桑柔》主旨大有裨益。
《桑柔》共有十六章,可以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即前八章,通过对周王朝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形势的描述,暴露和讽刺了周厉王的贪虐无道,祸国殃民。
首章总述全诗大意,初步反映了国势的衰败,人民的苦难和诗人的忧虑。诗说周王朝建立之初,曾如枝繁叶茂的巨桑,荫庇万邦,何等兴盛,而今这树却叶尽枝疏,衰亡在即,使下民无所归依。桑树一喻,精当巧妙,饶有意味。桑树前后变化,不仅形象可感地表现出周王朝由盛而衰的颓势,而且蕴藏着更深一层含意,即如前人所说:“黄叶有渐,捋采速尽,见亡国由人也。”(钟惺语)这就把辞锋悄然指向周王及其诸侯。周王用兵不得其所,诸侯之间争战不已,乃是祸乱丛生之由。二、三两章即写争权夺利、征战不息所造成的灾难。兵连祸结,使国家物尽财竭,人民离乡背井,自不待言;而诸侯之国无论大小,非残即灭,无一幸免,天下百姓惟余老幼,少壮尽亡,不见黑头,灾难深广竟至如斯,真是怵目惊心! “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这几句凝练非常,直如史笔。祸患不止于此。内乱纷扰,适长寇虐,第四章写了外族的猖狂入侵和诗人的爱国殷忧。面对内乱外侮,诗人不能自己,他以救热救溺为喻,言救国救民之道。“告尔忧恤,诲尔序爵。”他要求周王刷新政治,振兴邦国,救民水火。这就是诗的第五章。六、七两章继续叙写动乱现实。“好是稼穑,力民代食。”指厉王好“专利”,剥削过度。“降此蟊贼,稼穑卒痒。”指严重的灾害。天灾人祸并至,生产惨遭破坏,以至于饥荒千里,饿殍遍地。所有这些,诗人认为咎在厉王。第八章说君主有两类,有的君主顺应民心,任用贤良,治国有道。有的君主违背民意,宠幸小人,一意孤行。诗人就正反两面评论是非,而美刺之意从对比中自然流露,鲜明可见。
诗的后八章为第二部分,主要揭露和讽刺执政小人,勾画了一幅群丑图。
九至十二诗章,或刺同僚尔虞我诈,互相倾轧;或讥之目光短浅,不敢谏君;或斥之贪求残忍,逼使民变;或责之不肯为善,行止污秽。诗人就臣与臣、臣与君、臣与民等关系分别进行铺叙,充分暴露执政同僚的小人嘴脸接着,十三、十四两章继续指责同僚。“匪用其良,覆俾我悖。”“既之阴女,反予来赫。”诗人用感慨良深的笔触,叙写自身遭遇,有力地揭露了小人的阴险无赖。末尾两章,“三言民俗之败,皆归咎于执政之人。上欺违则民心罔中矣;上尚力而不尚德,则民行邪僻矣;上为寇盗之行,则民心不能安定矣。”(陈启源《毛诗稽古编》),诗人以极大的勇气,揭示了一个事实:人心思乱,乱由上作!
总之,这首诗广泛深刻地反映了厉王时期政治的黑暗和社会的动乱,成为西周末年现实状况的艺术写照。虽然诗人旨在挽救周王朝的覆灭,但他对昏君佞臣的指斥,对社会问题的揭露,仍然有着重要意义。
这首诗在艺术上也有较高的造诣。它是政治讽刺诗,也是诗人泄忧抒愤之作。它是社会矛盾的产物,又是诗人思想感情的结晶。诗人亲见朝政昏乱,痛感国运危艰,于是慷慨陈辞,长歌当哭,以冀振聋发聩,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他指陈时事,议论得失,大胆直率,痛快淋漓,锋芒锐利,无所顾忌。而他所叙之事,所论之理,无一不曾经过自己感情的炮制和酿造,渗透了无限的忧伤、怨愤和感慨。吟诵全诗,读者自会深切感到,诗人浓烈而复杂的情感充溢于字里行间。尤其是诗人在叙述议论之中,不时地长吁浩叹,甚至呼天抢地,其肺腑之声,更是动人心魄! 如首章写到国家垂亡、人民遭难,诗人情不由己,怨诉于苍天:“倬彼昊天,宁不我矜!”二章在叙写战祸深重之后,他又仰天长叹:“於乎有哀,国步斯频。”由于叙事说理都与情感的抒发有机地融为一体,加上恰当地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写法,诗时时激起读者心灵的火花,使人产生强烈的共鸣。
为了广泛深刻地再现现实,以讽谏君主,儆戒奸佞,诗主要采用赋法以写实,发挥赋的特长,增强了思想内容的真实性和现实感。它不靠夸张去获取讽刺效果,而将讽刺寓于铺陈叙写之中,诗风朴实而刺意显明。诗的第八、十、十一、十二、十三章,还在直陈铺叙时,从正反两面着墨,构成强烈、鲜明的对比,借以突出昏君奸臣的形象特征,从而极大地增加了揭露与讽刺的力度。
为了更加形象地叙事说理和抒情,诗也灵活运用了各种比喻。譬如,以林中善良的野鹿相聚成群,和谐融洽,反喻朝中同僚相互欺瞒,尔虞我诈;以空中飞鸟有时难免被射手捕获的事实,警告执政群小,不要以为自己的污行劣迹别人无法知道,等等。诸如此类新巧精当的比喻,生动地表达了诗人的冷嘲热讽,极大地丰富了诗的形象。全诗以赋为主,兼用比喻,既得心应手地表现了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又使全诗增添了艺术感染的魅力。
此外,将错综纷纭的社会现象和强烈复杂的思想感情,概括、提炼,组织在一个长篇之中;篇幅虽长,而叙事、说理与抒情,安排得脉络清晰,条理井然;诗中句式整齐,而语气自然流畅,毫无板滞沉重之感,这些也都体现了诗人高度的艺术才能和浑熟的表现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