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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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习习谷,以阴以。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 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谁谓茶苦, 其甘如荠。宴尔新昏,如兄如弟。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昏,不我屑以。毋逝我梁, 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 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不我能慉,反以我为仇。既阻我德,贾用不售。昔育恐育 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有洸有溃, 既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关于这首诗的内容,旧诂中尽管有所谓“朋有道绝”和“逐臣托为弃 妇之辞”等异说,但未能成立东汉应劭称“《谷风》有弃妇之怨”(《风 俗通义·穷通》),倒是言简意赅地道出了此诗的主旨。我看首章的“采 葑采菲,无以下体”二句是点睛之笔,意谓采葑采菲的人,不要因为其 根茎味苦,连它的叶子也不采; 作为海誓盟、同生共死的夫妻,怎么 能因为妻子容颜衰老而捐弃呢? 也有的把第一章的“黾勉同心,不宜有 怒”当作全诗的纲领,认为以下五章全是弃妇求与其夫同心,而其夫今 昔不同,炎凉易态云云。二说角度虽有所不同,但对此诗主题思想的把 握则都是正确的。
        如果说《诗经》开创了我国文学现实主义传统,那么,《邶风· 谷风》则是这一传统的优秀代表作之一。首先,它具有较高的真实性和 浓郁的生活气味。尽管这种气味使人感到辛酸和忧悒,但是作为现实主 义作品的基本特征,诗中真实地反映了二千五、六百年前,我国春秋时 代妇女命运。这种命运比苦菜还要苦,正如这个弃妇所言:“谁谓茶 苦,其甘如荠。”为了操持生计,诗中的女主人公“我”辛勤捕鱼、精心腌 制干菜过冬。“既诒我肄”,谓在其夫役使下,什么累活苦活她都干。穷 的时候,她和丈夫共患难,日子过好了,丈夫却把她看成眼中钉。“昔育 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这种饱含热泪的诉说,令人 为之肝胆欲碎。
        这首诗的组织结构,乍一看,一无匠心,甚至分不清轻重主次。第 一章,自始至终带有责备和教训其夫不该自食其言的意味,口气很硬。 第二章写到要离开时,她又举步维艰,优柔寡断了。三、四章列举自己 操持家务,与邻里和睦相处的事例,仿佛语无伦次,先说了“我躬不 阅,遑恤我后”,意思是眼下自身难保,哪儿顾得了后事,表示已经失 望了。接着又反反复复旧事重提,用“何有何亡,黾勉求之”、“不念昔 者,伊余来塈”等这样一些婉言自己治家有功和类似于卿卿我我感情色 彩很浓的话,来劝勉丈夫回心转意,看来与首章的言辞满拧。这是不是 说此诗乱写一通,不讲章法呢? 不是。依我说,作者正是用这种结构上 的随意性,来加强内容的真实感,同时也是弃妇内心矛盾自然流露和 性格自身的逻辑推移。因为诗中的“我”,不象《氓》中的“我”,更不象 后来汉乐府《有所思》的女主人公那样刚烈。她性格懦弱,对丈夫始终 抱有如怨如慕的感情,直到被驱赶出门,她手里还牵着那根早已被其夫 扯断了的情丝。一定的性格,有一定的发展过程。这首诗的结构正与这 一特定性格相适应,这样一来,倒把人物写成了传神阿堵。以下试举二 例:
        一、第二章,在“我”被驱走时,那么难舍难离,说起话来可怜巴 巴。“薄送我畿”,仿佛在苦苦哀求其夫说: 好歹夫妻一场,不肯远送, 只送一段路程也好。然而他却只送到门口。面对这样一个喜新厌旧、寡 恩绝义的人,她不加责怪,反倒觉得自己命苦。一章的“采葑采菲,无 以下体”和二章的“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相比,说明开始“我”还有某种 与现实抗争的意念,后来完全服从于命运的摆布了。这正是一个被生活 扭曲了的性格的真实写照
        二、正因为弃妇对其夫抱有一种割不断理还乱的心情,她把自己被 弃不看成是丈夫的过错。“不我屑以”,丈夫不再亲近她,在她看来,那 是因为“泾以渭浊”,是他受了后妇的挑唆;“湜湜其沚”,她认为就象止 水清澈见底一样,原先他对自己是很好的。基于这种心理,“我”把一腔 怨恨都发泄在新人身上,从而以“毋逝我梁,毋发我笱”警告她。旧人不 让新人动她的捕鱼器具,看来是婉喻其不要取而代之。这岂不是作为一 个弃妇的典型心理活动吗?
        从文字上看,《邶风·谷风》 比较通俗,没有许多故实、名物以及 难懂的字句需一一训释、爬梳,只是对第三章的首二句“泾以渭浊,湜 湜其沚”的疏释有所不同。唐孔颖达疏:“言泾水以有渭水清,故见泾水 浊。”在此之前,西晋潘岳《西征赋》的“北有清渭浊泾,兰池周曲”,已 谓泾浊渭清。到了南朝齐梁时代的一些作品也都称泾浊渭清,如“别北 芒于浊河,恋横桥于清渭” (沈约《八咏诗》之七)、“伊人有泾渭,非余 扬浊清 (任昉《出郡传舍哭范仆射》诗三章之一) 等。在唐代杜甫、杜 牧等人的作品中,亦或言“浊泾”,或谓“清渭”。至南宋,陆游诗中亦称 “清渭”。
        今人对此二句较有影响的解释有两种,一是“弃妇以泾水自比,渭 水比新人,清比美,浊比丑,泾水在止而不流的时候也是澄清的,可见 得不是真浊,比喻自己的容貌若不和新人比较也不见得丑” (余冠英 《诗经选译》增补本)。二是“泾水浊,以喻自己; 渭水清,以喻新人… …泾水遇到渭水,就显得更浊了 (犹言“旧人遇到新人,就显得更憔悴 了”); 可是当泾水在一个地方静止下来,也还是有清洁的时候; 然而他 既已娶到新人,就认为我是非常不洁的人了。” (北京大学国文学史教 研室选注《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 这两种说法基本相同,都是建立在 “浊泾”、“清渭”古训的基础之上。据今人调查,实为泾清渭浊,上文我 对“泾以渭浊”二句的理解,就是以此为前提的。但是沧海桑田,在二、 三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泾与渭或已几易清浊。但从前后文义上看,主 “泾清渭浊”,比主“泾浊渭清”,仿佛文义较顺畅一点,而主后者在释义 时,需添加言辞,这样往往容易开原意。
        作为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此诗写了两个性格极为鲜明的人物。一 个是柔婉温顺,隐忍有余的痴心女子,另一个是“以阴以雨”,朝秦暮 楚,薄行缺德,反恩为仇的负心汉,两个性格的刻画又是借助于一系列 的对比手法。大而言之,全篇是被弃之苦和新婚之乐的对比,以及今昔 对比等。而今昔之比又是多方面的,初婚时,丈夫象和煦的谷风,而今 “有洸有溃”,非常粗暴; 曩时发誓“及尔同死”、今日则“反以我为仇”; 昔日“伊余来塈”,唯我是爱,如今却“比予于毒”; 过去“黾勉同心”,现 在“贾用不售”,把“我”看成没人要的贱货。通过这些对比,作者把一些 看来极为平淡的家常事,写得很有分寸,很带感情; 对那个信誓旦旦, 食言而肥,暴戾蛮横,不近人情的故夫的揭露,婉中带厉,入木三分。
        比兴是《诗经》普遍采用的写作手法,一般起兴在前,比喻在后。 关于此诗首句“习习谷风”是否是比兴的问题,旧说主要有两种。毛 《传》以“习习”为和舒之貌、以“谷风”为东风。《诗经通论》卷三引《诗 缉》则以“谷风”为“来自大谷之风,大风也,盛怒之风也”、“又习习然连 续不绝……皆喻其夫之暴怒无休息也。”按“习习”无暴怒不休之训,即使 是来自大谷之风,也不一定都是大风和盛怒之风。所以说后一种说法太 牵强,不宜从。前说对“习习”之训是正确的,此句作为全诗的起兴,它 与下文不无关系。所以“习习”以下四句的意思是说,天气有微风和煦 之时,也有阴雨连绵之日,作为夫妇应该心同意合,而不要彼此恼怒。 比兴之法可以合用,“习习”二句既是因所见而起兴,也含有比喻之义。 这首诗从头到尾所用比喻很多,而且都是常见的事物,作者随口说出, 极为贴切,如第二章用“谁谓茶苦,其甘如荠”比喻苦命,用“如兄如弟” 比喻“宴尔新昏”; 第四章用方舟、游泳比喻持家之劳; 第六章用“有洸 有溃”比喻负心者的粗暴无礼等,比附都很自然,而且富于感情色彩。
        从体裁上看,《邶风·谷风》是抒情诗中的哀歌,但它又与状景、 叙事紧密结合。比如“习习谷风,以阴以雨”既是状景,又是叙事和抒 情。从谷风习习,和煦宜人,到阴雨连绵的气候变化过程,也是这对夫 妇由“黾勉同心”,到愤怨离异的过程。泾渭之清浊本是自然现象,诗人 用来说明夫妇感情的变化,于状景、叙事中,抒发了弃妇的哀怨情绪。 总之,此诗不在抒情的成分里,为写景、叙事留有余地,如前所述,它 还写出了鲜明的人物性格,而人物在诉说自己的遭遇时,还有一个故事 作蓝本。所以这首诗尽管是诗三百中的抒情名篇,但却不是单纯的抒情 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