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波德莱尔
爱人,想想我们曾经见过的东西,
在凉夏的美丽的早晨:
在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
在铺石子的床上横陈,
两腿翘得很高,像个淫荡的女子,
冒着热腾腾的毒气,
显出随随便便、恬不知耻的样子,
敞开充满恶臭的肚皮。
太阳照射着这具腐败的尸身,
好像要把它烧得熟烂,
要把自然结合在一起的养分
好像一朵开放的花苞,
臭气是那样强烈,你在草地之上
好像被熏得快要昏倒。
苍蝇嗡嗡地聚在腐败的肚子上,
黑压压的一大群蛆虫
从肚子里钻出来,沿着臭皮囊,
像粘稠的脓一样流动。
哗啦哗啦地乱撞乱爬,
好像这个被微风吹得膨胀的身体
还在度着繁殖的生涯。
像水在流,像风在鸣响,
又像簸谷者作出有节奏的动作,
用他的簸箕簸谷一样。
形象已经消失,只留下梦影依稀,
就像对着遗忘的画布,
慢慢描绘出一幅草图。
望着我们的焦急的狗,
它在等待机会,要从尸骸的身上
再攫取一块留下的肉。
——可是将来,你也要像这臭货一样,
像这令人恐怖的腐尸,
我的眼睛的明星,我的心性的太阳,
你、我的激情,我的天使!
在领过临终圣事之后,
当你前去那野草繁花之下长眠,
在白骨之间归于腐朽。
那时,我的美人,请你告诉它们,
那些吻你吃你的蛆子,
旧爱虽已分解,可是,我已保存
爱的形姿和爱的神髓!
(钱春绮 译)
《腐尸》,据普拉隆所述,约作于1843年以前,直接发表于《恶之花》中,诗中的爱人指让娜·迪瓦尔。1842年,波德莱尔爱上了她。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诗人和这个黑白混血的姑娘一同散步,在路边见到一具溃烂生蛆的死牲口。面对此景,一般人都会掩鼻而过,波德莱尔却欣赏不已。本诗就是对这路旁尸体所作的写实描绘,波德莱尔还常在酒店和画室中朗诵之,因而获得“尸体文学的诗人”的称号。后来波德莱尔还被诅咒为“歌诵蛆虫的诗人”。这与他写的《腐尸》当然不无关系。
古往今来,中外诗人把女性比做清泉的有之,比做彩云朝霞的有之,比做夜晚的天空,比做浓艳照人的玫瑰和静居深谷的幽兰的也有之,唯独没有见过把自己的恋人比做腐臭的尸体的!
大家知道,波德莱尔的许多诗,常常通过微妙的暗示、象征的手法表现宇宙万物间内在的相通相感。诗人对腐尸进行了细致的观察,诗兴大作,于是对这具尸体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描写,并认为这腐臭的尸体和怒放的鲜花都是生命形态转化的一种表现。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这样论科学,恐怕没人会提出异议,但是说到艺术表现,多数人会不以为然,认为这不合常规。
这里我们不妨回顾一下。众所周知,16世纪和17世纪是爱情抒情诗的盛世,其中有数以百计的致斯特娜、狄安娜、菲莉丝和戴安娜的十四行诗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诗。但今天看来,当时大多数十四行诗矫揉造作,枯燥乏味,实在令人难以容忍。什么金丝般的柔发、珊瑚般的红唇、玫瑰般的双颊、大理石似的“球形前部”(前额)以及雪白的酥胸之类,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当情夫们的殷勤为那些冷淡高傲的淑女们拒绝后,便都在情欲的烈焰中倍受“煎熬”,等等。事实上,爱情总是绚丽多彩、不一而足的,特别是不同的时代诗人对爱情的观点及其表达形式也摇曳多姿,各各不同。与那些空洞无物的浮夸矫饰不同,到了十九世纪初期,则有了拜仑的“我爱你,你是我的生命”和普希金的“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自从出了波德莱尔,丑恶日益成为诗和艺术的重要表现对象。法国雕塑家罗丹受到他的影响,创造了《美丽的制盔女》。这是一个用凄楚的眼神凝视着自己干瘪的躯体的年老色退的绝代佳人的塑像。初展时,观众都转过脸去不敢看它。这正说明艺术品具有打动人心的巨大力量,说明丑也可以成为艺术表现的对象,只要不加粉饰! 实际上,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有盛必有衰,有生必有死,谁能说波德莱尔对爱的追求不执著呢:
——可是将来,你也要像这臭货一样,
像这令人恐怖的腐尸,
我的眼睛的明星,我的心性的太阳,
你,我的激情,我的天使!
唯其在生时能想到死,在能爱的时候想到死后之不可能再爱,这种爱才是真挚的和深情的,故有“令人恐怖”之语和“我的天使”之呼唤! 罗丹针对诗人的“腐尸”指出:“当波德莱尔描写一具又脏又臭,到处是蛆,已经溃烂的兽尸(女尸)时,竟对着这可怕的形象,设想这就是他所拜倒的情人,这种骇人的对照构成了绝妙的诗篇——一面是希望永远不死的美人,另一面是正在等待这个美人的残酷命运。”死不否定生,而完善生,肉体的爱和精神的爱不可分离。波德莱尔的爱情诗,其气氛和意象总是很别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