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外物》)
在中国古人看来,人心的运动与天地的运转是一个活生生的整体,根本不可分开。但是,人心要反映天地宇宙的运行,又不得不产生“名相”,不如此,生命的自我认知便不算完成。这样,“名”与“实”之间便形成了一个二律悖反。古人解决这个二律悖反的办法是: 自说自扫、随立随破。用《庄子》里的话说,便是“得鱼忘荃”、“得兔忘蹄”、“得意忘言”。古人希望用这种方式,来避免天地宇宙的运行被人为地干扰,同时也保证人心能随时随地与天地宇宙的运行同步。
现在流行于世间的“逻辑理性”不是如此。由于“心”与“物”的分离,使得“名相”从当下的“实相”中独立出来,并在此基础上判断、推理,形成了一整套学术思想文化体系。人人皆以能为这样一个体系添砖加瓦而感到自豪,却鲜有人能够反思一下这个体系本身的荒谬性。人们根本不知道这样以“名”为“实”造成的麻烦有多大,用古人的说法,这是在“障道”啊!
中国古代也有类似于宣传今日世间的“逻辑理性”的学派,那就是先秦的“名家”。这个学派专门以辨析名相为能事,以至于竟会有人提出“白马非马”这样古怪的命题。为了遏制这种倾向,儒家巨擘荀子专门作了一篇《正名》,《庄子·天下》篇也对这种思维提出了批评。秦汉以来,这个学派始终在中国思想史上掀不起什么风浪。直到近代西学东渐,中国学者认为西方人的兴盛强大,背后的逻辑理性功不可没,于是便努力在自家的思想宝库里搜寻与之相类的东西,似乎不如此便比不上人家似的。可到了今天,科学技术尤其是量子力学已经逐渐证明,任何一个“当下”,其实是恍兮惚兮、测不准、说不得的;如果一定要说,也只能是《庄子》这般的“得意忘言”的诗性描述。在这样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空里,你努力建立起来的逻辑体系,岂不成了空中楼阁么?
当然,我们不是要彻底否定将“名”从“实”中独立出来的做法。天地宇宙的运行,毕竟有一个相对稳定的表象,在这个表象的范围里,“逻辑”是会起作用的,正如牛顿的经典力学在低速范围内亦是有效的一样;而且,有了约定俗成的“逻辑”,人们之间的交流也方便得多。但是,对于有志于国学的学者和艺术家而言,必须得将这逻辑理性的劳什子尽数抛开,方可与我们的古人心心相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