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赢若绌。
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四十五章》)
鉴 赏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王弼注曰:“随物而直,直不在一,故若屈也。大巧因自然以成器,不造为异端,故若拙也”(楼宇烈《王弼集校释》)。即是说,“大直”者,其“直”无一定标准,乃是因循外物以为“直”;大巧者,无刻意之人为,而是顺物之自然形状以为“器”。此解释本用以形容道之“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六十四章》),以及其造物的鬼斧神工之妙。推及于人,“大直谓修道法度,正直如一也。若屈者,不与俗人争,如可屈折”(《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修道之人以道为法,其德无量,故为“大直”;且不与世人争是争非,屈伸自如,故曰“若屈”。而“大巧谓多才术也。若拙者,示不敢见其能”(同上)。多才多能却不炫于外,巧不可及却韬光养晦,此乃上德也,故谓之“大巧”。
对于本章,王淮从体、相、用三方面进行分析,并认为,本章旨在形容盛德之士。“大直”、“大巧”、“大成”、“大盈”等词语是就“体”而言,以形容其德行之完满与至善;“若屈”、“若拙”、“若缺”、“若冲”是就“相”而言,用以描述此完满与至善之“体”之表象。但是,此“体”发用后所产生之功效与影响却广大深远,所谓“其用不弊”、“其用不穷”也。具体言之,真正的“大直”、“大巧”之人守道如一、巧同造化,然表现于外,却能屈能伸、韬光晦迹。故“大直若屈”、“大巧若拙”超越了价值的相对性并兼而有之,此种品格乃象征圣人之“德”完满笃实、广远深厚,其“德”发用于外,造化无穷矣。严遵《老子指归》中言圣人“因道任天,不事知故,使民自然”,因此“无钟鼓而民娱乐,无五味而民食甘,无服色而民美好,无蓄积而民多盈”。
然而,世人所求,多是相对意义之“直”、“巧”。对儒家而言,“直”乃为道德生活中的价值标准和判断依据,如“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论语·子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论语·宪问》)等。但老子以为,只有若屈之“直”、若拙之“巧”乃可称之为“大直”、“大巧”,方能“其用不弊”、“其用不穷”。实际上,以“直”作为行仁路径固然合理,但当“直”表现在外并落实于“礼”时,当“礼”作为一种普遍的行为准则,其践行不是出于内心之“仁”时,“礼”即发生质变,成为人心之桎梏;更有巧伪智诈,层出不穷。由此,“直”走向其反面,不成其为“直”矣。而老子所言“大直”则不然,它内直外屈,拥有“正直”之本却不设规矩;此时,人心畅游于天地万物之间,保有本真,其质不改。“大巧若拙”亦是此理。若仅仅追求片面之“巧”,虽有一定成效,但终会在发展中成为弊陋的渊薮,所谓“弄巧成拙”即是。正如严遵《老子指归》中所说:“夫知故之为术也,治人事,育群形,德延天地,功配阴阳。及其生乱也,发于无形,起于无声……为之愈乱,治之益烦,明智不能领,严刑不能禁。”以机巧与谋略治国,其德比于天地,其功配于阴阳。但是,等到它引起灾乱,则会无形无声,愈以此治国,国家就会愈乱。此时,再精明的智慧,再严酷的刑罚都不能疏导与禁止。因此,只有若拙之“巧”,才能长久不失其巧,如同自然造物之巧夺天工。
老子曰:“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十五章》)得道者,虽其外表若“冲”,但却能保此“大盈”之势,即所谓“大盈若冲”、“蔽而新成”之义。但须指出,“大盈”、“大直”、“大巧”之人,外表之所以与此相反,并非为了追求“盈”、“直”、“巧”的持久,而是基于对万物所恃之“道”的体认;随物自然、谦虚内敛,进而作出价值对立的最终超越,合于虚静无为之至道。正由于其禀有“道”之盛德,因而显出“缺”、“冲”、“屈”、“拙”之相。“其用不弊”、“其用不穷”只是作为结果随之而来,绝非目的。后人常误解老子,借此作阴谋权术之论,故极易落入表里不一、虚伪矫饰之流。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最终的归依在于“大”。其境界之悠远,若海到尽头天作岸;其品格之超拔,如山登绝顶我为峰。老子之言,恍若日月光华,至真至明却“其曒若昧”,无所不在却隐蓄无端。它开启人心成就一种辽阔,使生命在尘世烟云中韬光养晦却触目生春。当“直”与“屈”、“拙”与“巧”得到一种海纳百川的熔铸,或许,那些曾令我们“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哲思与信仰会在苍茫大地上落地生根,作为一种至极的真理,延续每一个中国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