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户,知天下;不闚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四十七章》)
鉴 赏
“不出户,知天下”,王弼注曰:“事有宗而物有主,途虽殊而(同)其归也,虑虽百而其致一也”(楼宇烈《王弼集校释》)。然河上公注为:“圣人不出户以知天下者,以己身知人身,以己家知人家,所以见天下也”(《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前者强调对万物之宗和运思之要的把握,也即对“道”的体知,其范围涵涉宇宙万物;而河上公所谓之“天下”主要指“人身、人家”,是在人伦社会领域对“道之一贯”的阐发。
这句话出自《四十七章》:“不出户,知天下;不闚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笔者认为,“天下”当与后句中“天道”相对应;而“天道”作为万物万事之总根源,含有普遍性的意味。因此,将“天下”解读为与“天道”对应的人伦世界更合情理。河上公将其具象化,即是指“人身、人家”。
盖自古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说,“不出户,知天下”似乎有悖常理。但吾人不可断章取义,将其作肤浅理解。老子曾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四十二章》)还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五十一章》)也即是说,万物皆由“道”生,天地人物有共同的元始与宗主。宇宙之内、六和之外,阴阳和合,气化流行,生养覆育以为其母;故人与万物,乃至整个天地自然同根而生、同体而成。因此,“人主动于迩,则人物应于远;人物动于此,则天地应于彼。彼我相应,出入无门,往来无户。天地之间,虚廓之中辽远广大,物类相应不失毫厘者,同体故也”(严遵《老子指归》)。君主、人物、天地之动互相牵制,犹如四肢五脏一体相连,构成一生命机体。进一步地说,如果可以通晓“道”,把握此有机体之本源与根据,以及生命元素之关联,应对外界即可游刃有余,提纲挈领而不失万物。正如王淮所说:“盖修道者之智慧能够把握各种原理与法则,因而对于经验事物可以充分认识而有效处理”(《老子探义》)。
然而,对于“道”的自觉体察并非是玄空的,刘笑敢在《老子古今》中提到:“老子所强调的‘不行而知、不见而名’的直觉性知识虽不是任何具体的做事原则和方法,却对一切具体知识和活动有着根本的指导意义。这种最高的直觉的智慧不是天生的,也不是短期内可以学到的,但也不是完全脱离实际的空想,它应该是大量经验性观察、理性思考和直觉体悟相结合之后的结果。”因此,“不出户”并非闭门造车,“知天下”亦非全无工夫;相反,只有以洞明大道的智慧,在不断践履之中求得普遍意义之“天道”,方可“知天下”。
然而,如何更为具体地认识“道”?严遵在《老子指归》中有极其形象的一段注解,可视为一种“体道”进路:“视我之为婴儿,至于壮大有知,以睹柔之生刚、弱之生强、小之生大、短之生长、愚之生智、晦之生明也……察我呼吸屈伸,以知损为益首、益为损元、进为退本、退为进根、福为祸始、祸为褔先也……”也即是说,看到自己由婴儿逐渐长大并有了知识,可以知道柔能转化为刚、弱能转化为强、小能转化为大、短能转化为长、愚能转化为智、晦能转化为明;观察我呼吸屈伸,可以知道减损是增强的开始、增强是减损的预示、前进是后退之始、后退是前进之元、吉祥中有灾祸的先兆、灾祸中隐藏着吉祥的端倪。通过这一系列的类比推理,可以明显地看到人自身中蕴含着“天道”,通过反求诸己的探求可以知“天”、知“人”乃至“万物”;反之,如果舍弃自身而求诸外,便会离此“天道”愈来愈远,无异于舍本逐末。此乃“其出弥远,其知弥少”之理。总之,“不出户,知天下”立基于人对于万物之宗——“道”的体认,而此体认很大程度上应在人自身落实。
同时,这种类比推理之所以可能,在于人心可以“涤除玄览”。当心神虚静,不为外物所累,方可如实观照自身乃至世界,并在直观、思考、体认中参悟此“整全之道”。所谓“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者也(《十六章》)。
老子以本明的智慧观照万物,并自觉以全局的眼光深刻内省,由此达到了世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不出户,知天下”看似无稽之谈,然而,它并非脱离老子哲学体系的思想断片,而是含纳其中并由此获得持久的生命力及其存在价值。从古至今误解此句者,不乏其人,如《文子·下德》曰:“夫人君不出户以知天下者,因物以识物,因人以知人也。故积力之所举,即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即无不成也。”也即是说,人君若能集众力、集众智,则不出户,亦可平治天下。在此,将“不出户,知天下”作为人君之道提出,而忽视了其中涵涉的经天纬地之“常”,难免有狭隘与曲解之嫌。
“不出户,知天下”是一种眼界,它藉无与伦比的恢弘大道,纵横千古、穿越华夏。它在心灵之窗开启的一霎成为可能,在生命回归本真并由此觉醒的瞬间化作永恒的风景。每一个人自生命伊始便踏上远行的路,抬眼望去,是无数踽踽独行的身影,和漫如流水的光阴。此刻,我们要提醒自己,不要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就像泰戈尔在《采果集》中说过的:“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