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五章》)
鉴 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出自于《老子·五章》,它的意思是说,天地无所私爱,对万物如“刍狗”一般,听任万物自然生长、发展和消亡。这句话集中反映了老子的天道观思想。我们可以结合老子的天道观来理解这句话。
在老子看来,天地在形态上和功用上都是客观的、自然而然的。在形态上,天地是物理性的客观存在,它只是按照自然的法则自然而然地存在着和运行着;在功用上,天地对于万物也是任其自然、无所造作的,它不会因为偏爱某物而特别赐福予它们,也不会因厌恶某物而特别地降祸给它们。万物在天地间也是遵循着自然的法则自然地生长、自然地消亡。因此,老子的天道观是自然的天道观,而非有为的或有神论的天道观。
在此,我们可以从这句话中的“不仁”和“刍狗”两字来理解老子这种自然的天道观。老子此处的“仁”字含义,与儒家尊崇的作为伦理道德最高标准和最高典范的“仁”的意蕴不同。这种不同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从词性来看,儒家的“仁”指伦理道德,乃是名词;而老子此处的“仁”字指天地对万物“不仁”,乃是动词。第二,从词意来看,儒家的“仁”是儒家心性伦理的重要哲学概念和专有名词;而此处的“仁”字则不同,宋人吴澄《道德真经注》注解:“仁谓有心于爱之也”,因而此处的“仁”可以释为“私爱”、“偏爱”。因此,“不仁”则是指天地无心于偏爱,天地无私爱于万物。高亨先生也说:“不仁,只是无所亲爱而已”(《老子正诂》)。因此,从“天地”的角度来看,“天地不仁”则正表现出天地的客观性、自然性来。对此,河上公注曰:“天施地化,不以仁恩,任自然也。”西汉严遵《老子指归》说得更详细:“天高而清明,地厚而顺宁,阴阳交通,和气流行,泊然无为,万物自生焉。天地非倾心移决、劳精神、务有事、悽悽恻恻、流爱加利、布恩施厚、成遂万物而有以为也。”魏晋玄学家王弼也说:“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天地遵循自然的法则自然而然地存在,也自然而然地运动着,它没有刻意地按照“仁”的原则而存在着并发挥着赏善罚恶的作用,也没有刻意地“拟人化”地表现出对万物的喜怒哀乐。因此,“天地不仁”折射出的哲学意蕴则表现为对天地这种自然性、客观性的强调和表征。许多学者还据此进一步强调了老子的天道观乃是自然的天道观,是对当时有神论的天道观的有力批驳。
“刍狗”,指古代用草扎成的狗。高亨先生解释说:“古人用来祭神,扎成后用匣子装着,用花布盖上。祭祀时,由祭者恭敬地把它摆在神前,祭完后,就扔掉,人们要用脚踩它,把它烧掉”(《老子注译》)。老子在这里借助“刍狗”来喻天地与万物之间的关系,天地对万物是没有私情的,万物在天地间是按照自然的法则运行着的,而没有天地的“意志”作用于其中的。北宋苏辙说:“天地无私而听万物之自然,故万物自生自死,死非吾虐之,生非吾仁之也。譬如结刍为狗,设之于祭祀,尽饰以奉之,夫岂爱之,适时然也。既事而弃之,行者践之,夫岂恶之,亦适然也”(《老子解》)。这也就是说,万物自身的发展活动是“适时然”、“适然”而动的,而不是因为天地的“意志”(“虐之”、“仁之”)而生灭的。因此,就天地与万物的关系来看,天地与万物的运行都是自然而然的、无为的,两者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人格神”般的神秘力量作用于其中。值得一提的是,魏晋玄学家王弼对“刍狗”二字有着另一番解释,他不是将“刍狗”解释为用于祭神的草狗,而是将二字分开来解释,他说:“天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用,则莫不赡矣”(《老子注》)。这种解读也可备为一说。但是,王弼的解法也一样揭示的是天地与万物之间的这种自然而然的关系。所以,“刍狗”之喻,是从天地与万物之间的关系出发,揭示出天地与万物之间这种自然而然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客观的。
但是,老子的天道观毕竟不是自然科学知识,老子的用意也不在于提示出自然界这种客观知识,而是为他的“道”论服务的,是为了进一步以“天道”喻“人道”的。在说完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之后,《五章》接下去就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如果我们将这两句排列在一起来看的话,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才是老子更迫切要表达的,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过是个“引子”罢了。这里有两点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第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虽说是“引子”,为下一句张本,但是这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废话,而是深刻地蕴涵着中国特有的“天人合一”思维方式。“天道”是自然而然的,因此“人道”也是自然而然的、无为的;天地是无私的,对万物是无所偏爱的,任其自然生长的,因此治理着国家的圣人也应该无所偏私,让老百姓自然而然地发展其个性,“无知”、“无欲”、“无事”。“天道”与“人道”是相关联的,“天道”原则为“人道”原则提供了理论基础和实践指向,另一方面,“人道”原则又实践着“天道”原则,并且保证着“天道”原则的有效性、合法性。
总的来说,我们可以从两个视角来解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 一是从“天道”观的角度来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揭示出了“天道”运行和天地万物的自然性、客观性;二是从“以天道喻人道”的角度来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又为后面“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张本,为这种自然而然的人间秩序提供了理论基础和实践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