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日兮,东方太阳红啊,
彼姝者子,那美丽的好姑娘,
在我室兮。来到我房中啊。
在我室兮,来到我房中啊,
履我即兮①! 相亲相爱不离分啊!
东方之月兮,东方月儿亮啊,
彼姝者子,那美丽的好姑娘,
在我闼兮②。来到我卧室啊。
在我闼兮,来到我卧室啊,
履我发兮③! 恩恩爱爱不离分啊!
[注释] ①履:踩踏。即:高亨曰:“借为笫(zi),席子。古人无病不设床,就地铺上席子,人坐卧在席上。” ②闼(ta):夹室,寝室左右的小屋。高亨曰:“此言女子已进入秘室。” ③发:高亨曰:“借为��(fei),苇席。”
[赏析] 这是 一首描写热恋中的女子到对方家中与心爱的男子甜蜜幽会的诗。
在《诗经》中,爱情诗占有很大比重,其中不少写得热烈、欢快,表现了青年男女追求幸福的大胆和执著,但长期被斥之为“淫声”。尤其是那些表现女子主动追求男子的篇什,更被信奉“存天理、灭人欲”封建理学的宋儒们诬为“荡然无复羞愧悔悟之萌”。在他们看来,这是女子在引诱男子,是“女惑男”,比“男悦女”之词更加大逆不道,是“淫声中之淫声”。从民族传统文化心理的角度来审视,这首诗描写女子对爱情的追求,主动,大胆,热烈,执著,不仅在《诗经》的爱情诗中显得十分突出,就是在整个古代爱情诗中,也值得我们特别珍爱。
《东方之日》善于提取极简约的情节,以简省的语言、朴素的形式,真实而不矫饰地表现爱情,既明快,又含蓄,既坦率,而又具有隐而不露的美感。全诗脱略繁缛的叙写,只截取“东方之日”、“东方之月”这两个特定时间,以“入室”、“入闼”、“履即”、“履发”极简约的行动稍加点染,即能以少总多,包蕴深广,引发读者丰富的想象。试想,无论是朝日初升的早晨,还是月上东山的黄昏,诗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欢聚在一起,其间有多少喜悦欢乐! 有多少蜜意柔情! 诗歌写女子在男子家中留宿,直书其事,但又没有赤裸裸地描写某些细节,用现代文学语言说,情节被极大地淡化了,只通过富于暗示性的场景,唤起读者去想象那无比亲昵、无比温存的缱绻之情,去体验男女主人公幸福欢聚的无限温馨的美感。诗的笔触明快率真,却不粗俗裸露,从而使这首欢快热烈的爱情诗具有一种“意在笔先,神余言外……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 一言道破”(《白雨斋词话》)的含蓄美、朦胧美,使读者产生“忘其鄙近,自致远大”的“高情”。比起后世某些宫体诗人所写的那种“止乎衽席之间”“忍极闺闱之内”的“雕琢蔓藻”“清辞巧制”,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诗中男女主人公的情愫之美,赋予此诗丰富而崇高的美学内涵。诗以男主人公为中心,用第一人称口吻叙说,两章十句,连用六个“我”字和八个“兮”,一气呵成,充分地表达了这位男子获得爱情的喜悦和舒畅。这里虽是女子主动追求男子,但字里行间,丝毫看不出这位男子把女子的主动看成是一种供奉和献媚。“彼姝者子”,这是纯真的赞羡,这是强烈的爱慕,见出二人心心相印,情深意挚。全诗两章,结构上采用《诗经》最常用的重章复叠形式,但“在我室兮”、“在我闼兮”两句又分别在两章中自为重复,这种特殊的复沓句式,在《诗经》其他作品中很少见,它爽快直率,毫不矫揉造作,神情毕肖地表现了男子喜不自胜的欢悦和激动,而绝无轻薄意味。诗中女主人公的形象,是从男子口中间接和读者见面的。这一形象的动人之处不在于年轻漂亮,而在于她追求幸福爱情的坚定和执著。《诗经》时代,青年男女之间的交往,总的说来比较自由,但《卫风·氓》说:“匪我愆期,子无良媒。”《豳风·伐柯》也说:“伐柯如何? 匪斧不克。取妻如何? 匪媒不得。”这说明当时已开始向着严酷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制度过渡。而诗中的女主人公却不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竟那样急切地、毅然决然地投入意中人的怀抱。她的爱是多么深沉浓挚! 她的勇气与决心是多么令人可敬可佩!与《将仲子》中那位惮于“父母”、“诸兄”、“人言”的压力而不得不压抑火一般的恋情的女子相比,她显得何等坚决、勇敢! 具有何等积极的生活意志! 同是与情人约会,静女只能邀约男子聚首于“城隅”,孟姜也只能与心上人相期乎“桑中”、“上宫”,这位女子却大大方方、痛痛快快直接来到男子家中。与《诗经》其他爱情诗中的女性相比,她具有更为炽烈的不可抑止的热情,具有火辣辣的性格,具有为了爱情置一切于不顾的决绝精神! 这一形象具有重要的美学意义。她使我们情不自禁地想起汉乐府《上邪》、南朝乐府《读曲歌》(打杀长鸣鸡)、敦煌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乃至韦庄《思帝乡》(春日游)等等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那种对爱的热烈渴望和执著追求,那种对爱的忠贞,生死不渝,那种冲破旧礼教的勇敢精神,闪耀着人性美、情操美的璀璨光辉。我们甚至还会想到窥墙三年的东邻之子,自荐枕席的巫山女神……如果说,后世作品中热烈追求爱情的女性形象是以此为滥觞,当不为过。
还有 一点值得注意,即“东方之日”、“东方之月”不仅有时间意义,更有烘托女子形象和净化诗境的多重作用。旭日东升,朝霞灿烂,世界是那样绚丽,充满着蓬勃生机,女主人公在这样的背景下出场,显得无比美丽、娇艳,充满青春活力! 诗人又把女主人公放在皎洁的月光下,读者自然想象到她“眉目艳新月”(李白《越女词》)的姣好姿容,更感受到她纯洁坦荡的心灵。《陈风·月出》有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即以明月的清辉来衬托姑娘的容貌之美和心灵之美,而《东方之日》比之更含蓄、更婉约,更能激起读者的美感。此后,文学作品中就常以日月来形容、烘托美人了。请看,宋玉《神女赋》曰:“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曹植《美女篇》云:“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陆机《日出东南隅行》:“淑貌耀皎日,惠心清且闲。”颜延年《秋胡诗》:“峻节贯秋霜,明艳侔朝日”等等,等等。《诗经》,作为我国诗歌的源头,其对诗歌园地的浇灌、滋润,真是源远流长,绵绵不尽。就本诗看,由于把男女恋情放在朝日、夕月这两个特定场景下,诗的境界既壮阔、明丽、光华灿烂而又空灵、柔和、澄鲜清澈,把这对青年男女的恋情烘托得既热烈欢快、无拘无束,又温柔亲切,缠绵悱恻,具有更为动人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