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泰门的庄园去过上一天,
人一到都嚷了,“浪费了多少金钱!”
就可惜一点也出不来谐和与优雅。
伟大,在泰门看来,就在于设计到
把整个大人国都搬进你的头脑。
因此,他就把房子盖成了一座城,
谁不会发笑,一见到主人出来,
看周围多少个大堆,大堆的小气相!
全场是高出地面而加工的石头圹;
前面有两个小爱神在喷水;一个湖
在后面,锦上添花叫北风更刺骨。
然后他的园子就招你叹赏,
你向哪一边看去,哪一边都是墙!
一点也不插进醒醒眼目的曲折、
毫无妙构的野趣调一调景色;
受罪的眼睛只见到自然反了谱,
树剪成石像,石像一丛丛像树;
这里是喷泉,从来不放水喷淋;
那里是凉榭,不带一点儿凉荫;
角斗士在花间比武或者伤亡;
没有水,海像在垂头丧气,叫难过,
燕子在尼罗头积士的石瓮里做窠。
让你见到他这样,满肚子欢喜:
别忙——按正规上去——这差了一段——
先得过那个灼热的长台流够汗
等到你把两腿拖到了十层的陡坡上,
直走到他的书房口,他才会赏光。
他的书房!有哪些作家上了他的书架?
他指点给你看书背上年代分明,
要紧是谁家的印刷、谁家的装订。
看,有些是犊皮面,另外些也讲究,
看来是无可再好了,那些是木头。
洛克、弥尔顿,你找也没用处,
这些书架上不收任何现代书。
现在你听见了礼拜堂钟响,
叫灵魂跳着蹦蹦步去上天庭
佛里奥或者拉盖尔所画的天圣,
伸腿舒躺在金碧辉煌的云端,
把整个乐园都堆上你的眼帘。
软垫同柔和的牧师请你来坐坐,
可是听!一座座自鸣钟报时请吃饭,
一百双脚步磨擦着厅堂的白石板:
丰富的餐柜有彩绘蛇盘绕,装点,
张口的特赖屯喷水来给你洗脸。
这算是吃饭吗?这算是家常的厅堂?
不,这是一座庙,是百牛大祭场,
喝酒都要照节拍,吃菜按板眼,
每道菜收去得飞快,你敢赌咒说
桑哥碰到的鬼博士和魔棍准在座。
每一出戏中间抖索的盘子叮当响,
从汤到甜酒,一直到“天保佑国王”。
丰富里挨饿,隆重是白吊胃口,
殷勤里尝够了珍馐的苦头,
受够了款待、体贴,我累到告辞,
从早到晚厌透了有礼的放肆;
我咒骂这样子不会打算的糜费,
敢说我哪一天都没有这样倒霉。
可是让穷人有得穿,空肚子有得吃,
给一群子女: 尽管硬心肠拒绝,
慈善的虚荣心会叫他无意中供给。
另一个时代会看见金黄的麦穗
丰收深埋了他这盘骄傲的设计,
(卞之琳译)
【赏析】
《道德论》是蒲柏后期的作品,由四篇信札体长诗组成,它们分别是《致伯灵顿公爵的信》(1731)、《致巴瑟斯特男爵的信》(1733)、《致科巴姆子爵的信》(1734)和《致一位女士的信》(1735)。这四篇长诗原本与另外三篇信札体长诗合在一个集子里出版,但到了1744年,已经病入膏肓的蒲柏抽出了这四篇长诗,准备以《四篇道德信札》的名字重新出版,甚至还对友人说,它们代表了他的最高成就,能够令他诗名长存。可惜事未尽,他便撒手人寰了。后人在编辑出版他的作品的时候,为这四篇长诗冠上了《道德论》的标题,沿用至今。这里节选的诗段,出自《致伯灵顿公爵的信》。
伯灵顿公爵是蒲柏的挚交,他在建筑和庭园方面的品位与蒲柏十分相近。1730年,伯灵顿公爵出版了一册有关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家安德烈亚·帕拉第奥的书籍,分析了这位伟大的艺术家的建筑风格。蒲柏看了这册书后,深深佩服伯灵顿公爵的艺术品位,同时也联想到当时英国社会良莠不齐的建筑和庭园,觉得有必要撰写诗文,提升大众的艺术品位,于是有了《致伯灵顿公爵的信》。这首长诗共204行,第1—98行分析了高雅品位和低俗品位在建筑、庭园中的体现;第99—176行,也就是这里的选段,详细描写了低俗品位的典型,即泰门;第177—204行寄托了蒲柏对未来的设想。
蒲柏在描写泰门的庄园的时候,很明显地用了讽刺的艺术手法。我们知道,蒲柏不但对韵律和措词驾轻就熟,还是个讽刺的大师。他善于把法国式的文雅与英国式的巧智融合在一起,用干净利落的语言形式表现滑稽可笑的生活内容。在18世纪的英国文坛上,他的讽刺艺术,与同时代的讽刺作家斯威夫特、阿布斯诺特、盖依等不相上下。在这个选段里,蒲柏让我们跟随穷人的脚步,去泰门的庄园游历了一天,感受低俗的品位如何浪费财富。
选段一开始,蒲柏就直言,“我们到泰门的庄园去过上一天”。“我们”是谁?在诗歌中,“我们”是受到泰门施舍的穷人们。至于泰门,他的形象经过罗马帝国时期的传记作家普卢塔克和后来的莎士比亚的作品得以固定,是家财万贯、挥霍无度的代名词。“我们”到泰门的庄园的目的,无非是接受施舍,填饱肚子,但结局怎样呢?“我们”不仅肚皮空空,还累得两腿发软。这一切都源自泰门低俗的品位。
泰门的低俗,首先表现在他错误地理解了建筑中的“伟大”。他以为富丽堂皇的建筑,就是空间尺寸的庞大,于是妄图“把整个大人国都搬进”他的庄园里。他把“房子盖成了一座城”,“池塘一片海”、“花坛一大垛山墩”……但宏伟的外观“一点也出不来谐和与优雅”,倒是处处显得凡俗、愚蠢。其次,泰门不懂得庭园艺术。他的庭园,“一点也不插进醒醒眼目的曲折、/毫无妙构的野趣调一调景色”,布局呆板,景物呆滞,完全起不到令人赏心悦目的作用。当“我们”汗流浃背地穿过“长台”,走到泰门的书房的时候,书架上的藏书继续暴露了泰门的低俗。泰门“关心的是书本,不是作家”,他按照书本的年代、版本、装订、材料等外在的标准来选择藏书,完全忽略了书本的内在价值。更为可笑的是,书架上居然还摆放着一些外观上像书本、实际上只是“木头”的书籍。蒲柏的辛辣之处,可见一斑。接着,“我们”到了礼拜堂,只听见不合时宜的音乐,只看到不合场面的绘画(大多数18世纪的人们认为,裸露的人体绘画不应该出现在礼拜堂,即使是大师的作品),就连布道的内容和祈祷的方式都是不合教义的。最后,终于到了泰门款待“我们”的时间了。吃饭的大厅里,到处是不协调的装饰,“彩绘蛇盘绕”、“张口的特赖屯喷水”早已过时,过于铺张的宴请和过于正式的礼节让“我们”局促不安,也来不及品尝美味佳肴。“我们”带着饥饿、疲倦和厌烦离开了泰门的庄园。
“我们”虽然咒骂泰门的低俗,但也心知肚明,正是泰门低俗的品位让“我们”得以生存。在泰门眼里,体积的大小、数量的多少才是品位的象征,若要实现这样的品位,便需要雇佣人力。所以,泰门“慈善的虚荣心会叫他无意中供给”,使穷苦大众维持生计,繁衍后代,可以说,他的“骄傲的设计”,在低俗中促成了庄稼的丰收。
蒲柏一直坚信,品位高雅的人能够合理支配财富,但是,品位低俗的人能够在客观上帮助到别人。社会的进步,人类的发展,应该使得人人安居乐业、人人品位高雅。但是,如何实现这样一个美好的生活状态呢?蒲柏在《致伯灵顿公爵的信》的第三部分里,把希望寄托给“英明的君主”。以我们现在的目光来审视历史的话,蒲柏的设想深受阶级的局限,事实上,这也是绝大多数古典主义文人的通病。
(蔡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