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使(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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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 迦梨陀娑

那儿有一位多娇,正青春年少,皓齿尖尖,

唇似熟频婆,腰肢窈窕,眼如惊鹿,脐窝深陷,

因乳重而微微前俯,以臀丰而行路姗姗,

大概是神明创造女人时将她首先挑选。(第82首)

请认一认沉默寡言的她,我的第二生命

因为伴侣远离,她象雌轮一般孤寂

我想那少妇在这些沉重的日子里满心焦急,

已如霜打的荷,姿色大非昔比。(第83首)

想那可爱的人一定由悲泣而肿了双眼,

嘴唇为叹息的热气所薰而颜色改变,

手托着的脸为下垂的头发所遮,不全显现,

正如明月光辉为你所掩时一样可怜。(第84首)

他为厄运阻碍在远方,怀着心心相印的愿望;

他只有凭清癯消瘦、凄怆悲痛,频频叹息,

热泪纵横和焦灼不安,来配你的瘦弱可怜,

凄凉伤感,长吁短叹,珠泪盈腮和满怀焦急。(第102首)

“我在藤蔓中看出你的腰身,在惊鹿的眼中,

看出你的秋波,在明月中我见到你的面容,

孔雀翎中见你头发,河水涟漪中你秀眉挑动,

唉,好娇嗔的人啊! 还是找不出一处和你相同。(第104首)

“我用红垩在岩石上画出你由爱生嗔,

又想把我自己画在你脚下匍匐求情,

顿时汹涌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画图中残忍的命运也不让你我亲近。(第105首)

“南来的曾使松树上的芽蕾突然绽开,

它沾上了其中的津液因而芳香扑鼻;

贤德的妻啊! 我拥抱这从吹来的好风,

因为我想它大概曾经接触过你的身体。(第107首)

“到毗湿奴从蛇床起身时,我的谪期就满,

请你闭起两眼去度余下的四个月时间;

以后你我就实现分离时积累的种种心愿,

秋天满月光辉照耀下的夜晚。”(第110首)

“‘凭这个表记你就知道我依然安好,

俊眼的人啊! 请莫信谣传对我怀疑,

有人居然说,爱情分别时就会减退,

其实心爱之物得不到时滋味更加甜蜜。’”(第113首)

(金克木 译)

《云使》是迦梨陀娑的一部长篇抒情诗。其主要内容是:药叉是财神俱比罗的奴仆,因犯过失而被主人贬谪,被迫与爱妻泪别,来到南印度山中。他毕竟与爱妻伉俪意笃,情深如海,故忍受爱情的折磨,日夜思念妻子。直弄得身体日渐消瘦,连臂上的金钏都脱落下来。七月初的一天,他忽然望见兰天上出现一片彩云,便恳求远去北方的云捎信给他的爱妻。药叉详详细细地告诉云应该怎样走,路上将会看到什么。然后便借药叉之口描写雪山上财神居住的城市和自己的家庭想象妻子的忧伤,请云转述自己的相思,并安慰妻子不日即可阖家团圆

全诗故事情节尽管简单,但却非常感人,诗人以无限激情,用生花之笔,写就115颂(首)光彩夺目诗章。这里仅选其中9首诗。

第82首诗主要描写爱妻的音容笑貌,可见此时药叉正沉浸于往昔幸福而美好回忆中。在印度古典梵语文学作品中,描写妇女的美貌大抵集中在唇、眼、乳、臂等部位,这 与中国古代作品相同。正是这位美貌绝伦的爱妻,如今却与丈夫天各一方,空守闺中,日日翘盼心上人。接着第83、84首诗是写药叉想象得出,他的爱妻是如何如饥似渴地怀念着他。“雌轮鸟”是印度独有的一种多愁善感的鸟,唯其与伙伴形影不离才感到无比快活;出水荷花本来在印度往往被喻为柔情脉脉女郎,“霜打的荷花”则恰好映出爱妻因倍受心灵摧残而姿容分外憔悴。爱妻由于思念丈夫而哭肿了双眼,嘴唇变紫变白,散乱的青丝无意梳理,羞涩的脸宠宛如云遮皎月似的,凡此种种比喻简洁明快,极形象化的诗句令人感动

这篇缠绵悱恻的抒情诗极力渲染的是一对情人两地间相思的恋情。正因为诗人铺垫了爱情是纯笃而坚贞的基调,与同时代的其他相思诗通篇皆为陈词滥调相比,所用语言异常清新优美,格调相当活泼健康,时而发出源自生活的新鲜想象。这从第102、104、105、107首诗中可以得到印证——若非对爱妻倾吐一腔深情,更笃信她是在为“我”煎熬,药叉焉能以“清癯消瘦,凄怆悲痛”换取对方的爱怜而在所不辞,进而二者的纯真爱情升华到患难与共,肝胆相照的崇高境地;药叉如此挚爱着情人,以致于从最能幻化成爱妻形象的藤蔓、惊鹿眼、明月,孔雀翎、河水涟漪中也难以寻觅出她的真切身影;药叉甚至天真地挥起笨拙的画笔,使一对有情人在画中尽吐衷肠;就连绽开芳蕾而芳香扑鼻的风,药叉也下意识地要与它紧紧相抱。从这种朴实无华的修辞技巧和天衣无缝的艺术构思中,显而易见,药叉此时思念爱妻已达到如痴如狂的程度。

该诗主人公药叉同爱妻的离愁别绪可谓凄惋动人,感人心怀,但是诗的情调在轻涂淡抹的哀思中并未使人感到失望和气馁,相反却能将人们带到希望彼岸。这从第110、112首诗中便可明显体现出来。“毗湿奴”是印度教四大天神之一,被誉为宇宙的捍卫者。据说巨蛇是他的座骑,他经常坐卧在蛇身上。这里借用“毗湿奴从蛇床起身”句犹言时间短暂、光阴如梭,稍纵即逝。古印度同中国一样,也有“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的说法,即天上一年要比人间一年长得多。既然四个月的时间对于天国神仙来说只不过是一刹那,那么久盼团圆的情人纵然心急如焚,也会怀着美好的愿望迎接“满月”的来临。在药叉及其爱妻看来,忠贞的爱情绝非因时间久远且要承受无限的离别之苦而索然无味,反而久而弥诚,愈加甜蜜……

总之,该诗所弘扬的这种永不消极向往未来精神是难能可贵的。试想一下,倘若对现实生活不抱有豁达乐观态度,又怎能如此撑起理想灵感的风帆,将漂泊茫茫烟海中的一叶小舟驶向幸福的彼岸?又怎能蘸着这痛苦的泪水,谱写出这般千古绝唱?

世上绝无抽象的爱。诗人在这里所同情的正是被破爱情幸福、饱受痛苦的人,而其中的原因恰恰是奴仆被主人所谪,因此所抒发的幽怨之情完全是针对社会上层有权势者。由此看来,《云使》同样具有鲜明的阶级性。有学者认为,这部诗作似与中国古代诗人苏东坡的《赤壁赋》和白香山的《琵琶行》有异曲同工之妙。苏诗中写洞箫“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结果是“泣孤舟之嫠妇”;白诗中写“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留恋往昔“今年欢笑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这当然均是抒谪官之慨。迦梨陀娑的这篇《云使》倒与他们产生共识:既非发无谓之慨,也非宣扬爱情这一永恒主题,而是折射出具体的特定的社会背景。读者通览全诗即可获此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