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魏尔伦
刚刚走过了两个人影。
眼睛发死而嘴唇松垮,
谁也听不清他们的谈话。
古老的公园里,冰冻而冷清,
两个鬼影提起了旧情。
“可记得我们从前的欢狂?”
“为什么要我还记住既往?”
“一听见我名字还心里忐忑?
“啊! 幸福无比的日子,
我们的亲嘴多有味!”“也许是。”
“当时天多美,希望多高!”
“希望早已向黑天里烟消。”
他们就在荒草地溜达,
只有夜听得见他们的谈话。
(卞之琳 译)
魏尔伦晚期的诗歌主调常常是在颓废中挣扎而无法自拔的痛苦。《感伤的对话》便是堕入地狱的灵魂就爱情谱出的灰色挽歌。诗中弥漫着的情绪就如题目,坠着铅样的感伤。
“古老的公园里,冰冻而冷清,/刚刚走过了两个人影”,诗一起笔,就为整首诗境布下了灰色背景:古老的公园、冰冻冷清萧杀荒索,在这片僵滞冷硬之中,诗人阴郁地点缀上两个飘然彳亍的人一样的影子——两个幽灵。只这寥寥两笔托出了一副阴冷的画面,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便从地狱中传出。两个鬼魂“眼睛发死而嘴唇松垮,/谁也听不清他们的谈话。”这一笔诗人写得十分冷酷,两个鬼影的面目被打上重重的死亡的印迹:先日脉脉含情留盼相顾的眼睛如今展露着死的滋味;先日热灼灼相吻的嘴唇如今丧失了生命的活力和青春的饱满,松松垮垮地宣示着颓废;他们在谈话,可是谁也听不清,好不孤冷落寞的氛围,只一个幽灵与另一个幽灵随行。就在这一派鬼气森森之中,两个幽灵提起了旧情,开始了一段“感伤的对话”,“‘可记得我们从前的欢狂?’/‘为什么要我还记住既往?’”两个鬼影,一个企图在从前的欢狂里寻索些许的热情,一个热情已完全丧尽,一副气虚血亏颓丧慵倦的模样。“‘一听见我名字还心里忐忑,/睡梦里还总梦见我?’‘不’。”一个依然眷念往日初恋的不安、爱的狂喜,青春的激情,一个生命已归于沉寂,激情丧失,冲动枯萎,冰冷地吐出一个冰冷的“不”字,把诗人曾经经历过的一场躁动着欢狂的爱打了一个冰冷的结,使人听得周身阵阵发冷。“‘啊!幸福无比的日子,/我们的亲嘴多有味!’‘也许是’”一个依然沉湎在往日爱的柔情蜜意之中,一个却依然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了的失神状。难怪前一个要呼出“啊!”这一声重重长长的慨叹,更像是一道重重沉沉的太息:往日依旧在,人已非故容了!为什么,为什么一场热热烈烈的爱恋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为什么一个躁动着激情的生命会堕入颓废的泥沼?两个幽灵最后的对话道出了一二:“‘当时天多美,希望多高!’/‘希望早已向黑天里烟消。’”一切心灵的内在苦难都在于希望的破碎。一语“希望已向黑天里烟消”,暗示了这曾是一颗怀着很高希望、曾经热烈追求过的灵魂,无情的社会现实不断地折磨他,摧残他,令他疲惫不堪,一颗热情跳动过的心终于被绝望肢解了,绞碎了。所以在一场“感伤的对话”中,这一颗破碎的心无论怎样美好的回忆都没有办法令他重新拼合出热情,口气里自始至终带有来自地狱般的绝望,以及因绝望而生的沉冷的淡泊。一切的欢乐,一切的美好,一切的幸福,一切源于生命的激情都埋入生活现实的“黑天里”,于是“他们就在荒草地溜达,/只有夜听得见他们的谈话。”经过拼力的挣扎终于累了、厌了、倦了,便生活在意识的荒原里,孤独而寂寞,周围“只有夜”这一片大而黑的虚无,感知他们灵魂的低语,绝望的爱的挽词。
一首爱情诗被写得如此阴冷。诗中爱情主人公竟是一对幽灵鬼影。然而我们穿过这两道空洞飘忽的影形,分明谛视到的是人形人声,这来自地狱的“感伤的对话”事实上正是通过幽灵传达的现世之声,是被冷酷如铁、黑暗如夜的现实迭入绝望的颓废者的心音。对话的双方实质上是诗人内在矛盾的显露,诗人心灵深处有两个声音在说话,一个声音表明他灵魂的一部分仍在过去的美好中流连沉湎,另一个声音则表明现实把人的灵魂折腾得疲惫不堪,渴望在死亡中栖息,不断发出颓废的苦吟。美好的记忆和现世的无望构成灵魂生存的痛苦的夹缝。
诗的情调无疑是感伤的,而这感伤是溶解在音乐化的意境中。读这样的诗,可以不必去深究明确的“思想内容”“现实意义”什么的,魏尔伦不会具体真切地描述现实的样态,他只向你提供音乐的旋律,你只要用心灵的耳朵去听,便会感知到丧失了热情者感伤的心灵律动;他只向你描绘出风景画,你只要用心灵的眼睛去观照,便会捕识到心灵的倦容,以至于心被碎裂的苦难过程;他向你提供“面纱后面的眼睛”,你只要用警醒的心灵去探视,便会发见那双眸子里深藏的绝望的忧伤。魏尔伦的诗是音乐,是画,是明朗与朦胧的结合。
这首诗是用象征意象发言的。通篇是一个幻觉的意象。古老的公园,彳亍的鬼影,地狱般的黑夜,神秘飘忽的幽灵对话等等,都是幻觉呈像。然而本属子虚乌有的幻觉的东西却因象征意象的排列组合造成强烈的画面感,其中涂抹着阴冷的色彩正对应着诗人荒索暗淡冷清无望的心野呈像,使本诗在寓意上具有着耐人琢磨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