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苏〕 巴拉丁斯基
我不会故作多情
也不会掩饰冷意。
初恋的狂热已葬心底。
我曾苦心铭记:
但今日的回忆已无生机,
旧日的誓言也力不能及。
我没有迷恋另一个美女,
请勿产生妒嫉。
多少岁月我在苦别中度过,
你的影子在我心中业已淡薄,
我很少将你召唤,违背自己的心意,
炽热的爱情逐渐冷却,
心中的火焰已自行停熄。
我孑然一身,仍有求爱之心,
但我要将爱情远远抛弃,
不再坠入另一个情网,
只有那初恋才能使我们沉迷。
即是忧愁完全消逝之日:
也许,我将附和众议,
也许,我会选择一个不爱的伴侣,
在精心安排的婚礼上我会向他伸手表爱,
并在教堂里同她并肩而立:
我也会对她说:“你是我的!”
你一旦得知,万勿妒嫉;
我们不会互倾心中的秘密,
也不会纵情欢乐与狂喜,
是命运将我们牵到一起。
我已踏上新路,新路也在等你,
不要和我作无味的辩理。
诸事难从人愿,你我身不由己,
在那青年的时代,
我们曾匆忙发过誓言,
但在全知的命运看来可能是荒诞滑稽。
(于荧 译)
普希金曾说:“巴拉丁斯基最初的作品引起了人们对他的注意,行家们惊
奇地看到他最初习作中表现出的成熟和非凡的功力……巴拉丁斯基最初的作
品是哀歌,而在这一类作品中,他是首屈一指的。”而得到普希金如此高的评价的最典型代表作便是这首哀歌《自白》。
哀歌是19世纪初俄国极为流行的一种诗歌体裁,一种内容哀婉动人的抒情诗,有对往事的回忆,有对未能得到的爱情的咏叹,也有对渺茫人生的悲叹……《自白》与《离别》同是哀歌体抒情诗,背景同是一对恋人的一场无奈的分离。但《自白》已脱掉了《离别》那冷冷清清、凄凄楚楚的外衣,而浸透了冷静、清醒的思想。主人公有鲜明的个性,不像茹科夫斯基的诗歌主人公逃避现实、深入到忧伤的幻想世界,也不像巴丘希科夫的主人公逃避喧嚣的城市而到乡间隐居。巴拉丁斯基不以幻想自慰,他不满足于自我欺骗,他的主人公头脑冷静地分析矛盾:“要以理智抑制无益的悲伤。”通读全诗,可以领悟到,男女主人公曾深爱着,但“诸事难从人愿,你我身不由己”。——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上,他们曾携手共谱深情而热烈的交响曲,然而曲终席散,只能叹息命运的无情了。他“曾苦心铭记”着她的“娇容和那旧日的幻想”,但却没有沉缅、没有迷失,而深感“今日的回忆已无生机,旧日的誓言也力不能及”,虽然彼此情丝缠绵、虽然彼此难舍难分,虽然彼此都是对方一生唯一的爱之归宿。“多少岁月我在苦别中度过”,但“在人生的风暴中”他“寻得了欢喜”,更可见其明智的选择:既然彼此无法结合,既然漫漫人生之路仍需一个人去艰难地跋涉,面对狂风暴雨,他没有畏惧和退缩,而是把“孑然一身”的寂寞孤独,把难耐的相思之苦,把失恋的悲伤痛楚深深埋在心灵的最深处,乐观地、勇敢地去抗击现实的残酷无情并去战胜它们,寻觅属于自己的光明的路和属于自己的“欢喜”,所以通过理智的选择,他也终究会收获欢喜。但是那份炽热的爱情之火真的冷却、真的停熄了吗? 不,正像主人公所述:“只有那初恋才能使我们沉迷”,也就是说,只有那最初的情人才是他最初和最后的爱、更是最真的爱、永远的爱。是的,爱是无法忘却的,但面对自己深爱的人,主人公却能洒脱地道一声:“永别了,漫长道路上的伴侣!”,这并非自欺欺人,并非不渴求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是“诸事难从人愿,你我身不由己”。他真正认识到了现实的无奈,所以唯一的选择便是如此了。这句话饱含着对人世的无奈,也充满着冷静和理智。他真诚地劝慰启发对方:“我已踏上了新路,新路也在等你,要以理智抑制无益的悲伤,不要和我作无味的辩理”,显示了主人公对生活、对人生认识、领悟之透彻。篇末一句更能说明这一点:“在那青年的时代,我们曾匆忙发过誓言,但在全知的命运看来可能是荒诞滑稽”。生活的实际又何尝不是如此?因为要爱,因为要得到爱,年轻的灼热的心曾有着无数玫瑰色的梦想,曾有着太多动听的誓言,然而人世桑沧,物换星移,难道所有的美梦、所有的誓言都会成真吗? 于是,情话往往变成了傻话,誓言往往变成了谎言,在不情愿之中。所以读者不得不赞叹诗人笔下主人公的理智了。诗人自己也曾说过:“真正的诗人既要有创作想象的热情,又要有冷静的理智。”此诗的字里行间都可见到其深刻的哲理,这显然体现了主人公思想的成熟、深沉,其性格也更加鲜明、独具个性。
生活中充满着矛盾,人本身就是矛盾的统一体,《自白》中抒情主人公面对生活的考验何曾不是矛盾的:他既渴望爱情、又冷静地意识到不能实现。经过一番苦苦的抗争,恋人的影子在他“心中业已淡薄”、“炽热的爱情逐渐冷却,心中的火焰已自行停熄”,他才有了求爱之心,但却还眷恋着那纯洁神圣的初恋——“只有那初恋才能使我们沉迷”,而且“要将爱情远远抛弃,不再坠入另一个情网”,甚至他会“附和众议”、“选择一个不爱的伴侣”,还会“在精心安排的婚礼上我会向她伸手表爱”,并且“对她说:‘你是我的’!”。然而,既然有“求爱之心”,为什么对初恋念念不忘呢? 既然渴望爱情,为什么“要将爱情远远抛弃”呢?既然不爱,又为什么要“伸手表爱”并说“你是我的”呢?面对一个“天真无邪”、“忠贞守节”的少女,主人公是玩世不恭吗? 不,主人公在爱中极度地矛盾着,他深爱着恋人,仍然又必须把她忘掉,他渴望新的爱情,却又无法忘掉旧的爱情,而且诗中两次向对方解释勿产生妒嫉,既然历经岁月的冲涮人世的挫折而无法再结合,既然命运已把彼此变得淡薄、冷漠,为什么还要过多的解释呢? 主人公就在这样纷纭的矛盾中抗争着……
这首哀歌还表达了真实的感情。诗人不求精细地描绘画面,而是力求写人的精神世界、人的复杂的内心活动,他把思想和感情上的矛盾描写得淋漓尽致。真挚的情意流露深深打动读者的心,能唤起共鸣、赢得同情。旧日的爱情早已破灭,他却不曾“迷恋另一个美女”,并不准备“坠入另一个情网”,体现了主人公爱得挚着,爱得专一;而从一系列复杂的心理矛盾中,我们看到了成熟的爱、深沉的爱;从诗末主人公对情人的劝慰又体现了爱得无奈!在“选择一个不爱的伴侣”一段诗文中,通过描写主人公对那个“伴侣”的种种态度,更从侧面体现了他对昔人的深爱有着不可取代的感情,并流露出“结婚未结同心,是命运将我们牵到一起”的无可奈何之感。诗人用理智的语言平静地述说,有着对旧情人的真挚与坦诚,他真实地把自己所做所想如实地倾述给对方,丝毫无虚伪之感:情人影子的淡泊、爱情的冷却……都很坦然地流露出来。诗人如一个小提琴手、用美妙的琴音深情地、委婉地轻轻拨动着读者的心弦。诗人本就主张:“写真实的感情,把经过深思熟虑的思想推到第一位”。
巴拉丁斯基的这首《自白》在语言上有独特的韵味。它采用了自白的形式为其感情的透彻描写提供了优越的方便条件,是对自己内心的真实揭示,也是对旧情人冷静平和的倾诉,语言显得自然和谐,也便使感情表达得富于真实感。诗人不追求茹科夫斯基派诗人“甜美的歌声”和巴丘希科夫诗歌的“意大利方式的柔和声音”,他讲究诗歌内在的戏剧性冲突,讲究选择最能表达心意的词藻,使形式挥洒自由。诗的语言自然、通俗、明了,给人以清新坦荡之感。哲学家培根说过:“交谈时含蓄得体,比口若悬河更可贵。”本诗的语言便是自然得体、亲切易懂,外表看来平平淡淡,但却具有内在力量,隐藏着一段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和感情波动。而且语言的哲理性较强,一首抒情诗,却好似一首哲理诗,这便在于语言运用得独特卓绝,具有诱惑力和形象感。可谓单纯中求深邃,明朗中求含蓄。
本诗在韵脚的掌握上也增添诗的艺术魅力,全诗几乎每句都押在“i”上(意、底、记……)有助于诗歌思想感情上的表现,使读者容易受到作品思想感情的感染。诗歌的节奏是由诗歌中的思想感情的起伏发展所决定的,押韵犹如鼓点加强了这种节奏感,不仅使语言具有抑扬顿挫、流畅回环的韵律美,同时也使诗歌的思想感情表现得更为丰满。
难怪普希金读完这首《自白》之后,于1824年1月在给别斯士舍夫的信中写道:“巴拉丁斯基是诗坛奇才,《自白》是完美之作。在他之后,我再也不发表自己的哀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