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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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牡,周道倭迟。 岂不怀归?王事靡盬, 我心伤悲。
        四牡, 啴啴骆。 岂不怀归?王事靡盬, 不遑启处。
        翩翩, 载飞载下, 集于苞栩。王事靡盬, 不遑将父。
        翩翩者, 载飞载止,集于苞杞。 王事靡盬,不遑将母。
        驾彼四骆,载骤骎骎。岂不怀归?是用作歌,将母来谂!

        《四牡》这首诗,传统的看法,认为是慰劳归来使臣的诗,《傃 传》曰:“《四牡》劳使臣之来也。这种见解,对于诗中所表达的重要内 容,如“王事靡盬,不遑启处”,“王事靡盬,不遑将父”,“王事靡盬,不 遑将母”,一律理解为是君对出使之中的臣子的体察,是人主的代言。 朱熹认为“疑为劳使臣而作,其后乃移以他用耳。”虽说是“疑”,但他的 解释却又是非常确定的。他说“臣劳于事而不自言,君探其情而代言 之,上下之间可谓各尽其道矣”。又说,“君子不以私害公,不以家事辞 王事”,“臣之事上也,必先公而后私,君之劳臣也,必先恩而后义” (以 上引女均见《诗经集传》)。这就不只是“疑”的问题了,而是论定了这首 《四牡》诗是国君慰劳出使归来的臣子的了。但是,近人认为并不是这 样,说这是一首出使的官吏思归的诗。这样一来,对全诗写到的内容, 就都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认为诗中表现的内容,完全不是国君对出使 的官员的体察、关怀慰问,而是正在出公差的官员在诉说着他思亲念 家,盼望快些结束“王事”,尽快回家,以便得休息,得以奉养双亲的心 情。我们同意这后一种说法,因为不但全诗内容统看不出有关怀、慰劳 的话语,而且诗的第五章的“是以作歌,将母来谂” (谂,思念。《郑 笺》:“将母来谂,以养母之志告于君也”),透露了全诗写作的动机和缘 起,这是“臣劳于事而不自言,君探其情而代言之”这一说法的一个难于 弥补的缺口。古代的先贤们,将《诗经》中的许多诗,每每都与明君贤 妃联系起来,他们对于《四牡》的解释也表现了同样的情况,自然是不 足为奇的。
        《四牡》这首诗,首先是鲜明地表现了抒情主人公对没完没了的“王 事”的厌倦,对长时期地奔走操劳在外,不能回家将养父母双亲的痛苦 心情。诗中反复地说“王事靡盬,我心伤悲”,“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盬,止息。遑,闲暇,此指空闲的时间。启处: 启,是小跪; 处,是 居,坐。方玉润《诗经原始》引项安世曰:“古者席地,故有跪有坐。跪 即起身,居则坐也”。启处,意思是在家休息),这种没完没了的官差, 已使他非常不满意了,尤其是“王事靡盬,不遑将父”,“王事靡盬,不遑 将母”,对于奔忙在外,不能以尽人子之道,他更是不满的,他明确地 责问:“漫天飞,也还有归巢打宿的时候,干了官差的人为什么连鸟 都不如呢! 这确实是官吏的劳苦和自伤,是明明白白的自陈其情。
        把握住“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抒情分寸,是这首诗的明显特 征。它抒写不满及厌倦之情,只是表达抱怨而已,它抒写不得将养双亲 之意,只是悲哀地表达自己的痛苦心境而已,仇恨,愤怒,摧心动肝, 都是没有表现出来的。抒情主人公的“怨”与“伤”,都是很有节制的。这 种感情节制的原因,首先当然是由于抒情主人公的社会地位、社会身分 决定的,抒情主人公坐的四匹公马驾着的车子,显然是贵族乘坐的车, 他坐着这种车子到处奔波,显然也不是士卒们的戍守或劳役,这样的特 定身分,使他既有抱怨,但也因有既得的利益而不致于愤怒,更不会发 展到仇恨以至于同“王事”相决裂的程度。另一方面,“怨而不怒”、“哀而 不伤”,也是统治阶级能够接受的,是为统治阶级所允许的。因为“防民 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是。是故为川者决之使 导,为民者宣之使言”(《国语》) 的道理,人有苦痛,有抱怨,尽管让 他们说出来,如果堵住人的嘴巴,用高压政策不让人诉说苦难、不幸与 怨气,那是非常危险的,甚至会酿成决堤般的大祸。但是统治阶级提倡 敦厚,允许的范围是以“不怒”、“不伤”为度的,这样就不至惊扰了统治 阶级的安宁。孔子特别欣赏《诗经》中所表现出来的这个“度”。他说过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日思无邪”,说过“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又说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以上引文见《论语》),总 之,乐也吧,哀也吧,苦也吧,怨也吧,都要符合在统治者看来是纯正 而适度的。这种有节制的表达情绪,甚至还可能为统治阶级所欣赏,这 大概也是《四牡》这首诗得以编入雅乐的原因了。我们应该看到,这种 抒写感情的节制,在我们民族文化的传统中,实在是有着很丰厚的沉 积,甚至在不少情况下,成了我们的思想重负。
        本诗不是在平面上通过几个侧面或角度来展开抒情的,而是逐层深 入地抒写了抒情主人公的感情。“四牡 , 周道倭迟。 岂不思归? 王事 靡盬, 我心伤悲” (牡, 雄性的鸟兽, 这里指公马。 , 马行不停的 样子。周道,大道。倭迟,纡回长远的样子),这是由辛劳奔波引出“岂 不怀归”“我心伤悲”的感情抒发,为全诗定了调子,但这又只是在一般 意义上交待了抒情主人公是为什么事而悲伤的。进而从马都奔跑得喘息 不止说到自己奔波在外没有时间休息,“四牡 ,啴啴骆马……不遑启 处” (啴啴,喘息的样子。骆,黑鬃白毛的马),这里,抒情主人公的厌 恶与不满就具体了。但是,下边抒情进一步向纵深发展,这种发展是围 绕着孝道进行的。孝道,是我们的先人们极为重视的道德准则之一,孔 子说过“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方,一定的去处),说过“入则 孝,出则弟”,甚至在父亲亡故之后,还要“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是 抒情主人公由于长时间地忙于“王事”而“不遑将父”、“不遑将母”,这 样,就由抱怨自己的不得休息,发展到抱怨无暇供养父母,无法以尽孝 道,这样,抒情就发展到抱怨统治者违反孝道的程度了。全诗最后归结 到“岂不怀归?用是作歌,将母来谂”,更强烈地表达出思会父母,盼望 归家的心情。就是认为这是一首君王慰劳使臣的诗的传统看法,也不能 不承认此为“以养父母之志来告于君也”(《郑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