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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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台有泚, 河水。 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邶·新台》是一篇炙脍人口的讽刺诗,历来为人称道。此诗的 讥讽对象,从诗歌的内容、形象、境界看,本来难以确定究竟指谁,然 而历史上卫国统治者的荒淫腐化生活明文载于《左传·桓公十六 年》:“初,卫宣公蒸夷姜,生急子,属於于公子。为之娶于齐而美,公 取之,生寿及朔,属于左公子。”《诗序》据此,即具体指出:“《新 台》,刺卫宣公也,纳伋 (即急) 之妻,作新台于河上要之,国人恶之 而作是诗也。”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又作进一步的发挥:“此诗伋妻,盖 自齐始来,未至于卫而公闻其美,恐不从己,故使人于河上为新台,待 其至于河而因台所以要之耳。若巳至国,则不须河上要之矣。”汉唐注家 一致公认《新台》诗所讽刺的对象就是卫宣公。宋朱熹在《诗集传》中 才开始提出怀疑:“凡宣姜事,首未见春秋传。然于诗,则皆未有考也。” 他认为从诗歌内容看,找不到确凿可信的根据。清崔述甚至连《左传》 所载的厉史事实也不相信,于《读风偶识》中提出与前人不同的看法: “其事盖本之《春秋》传,然诗所言,殊与传所载者不类。何者?伋, 宣公之子也。以父而夺子妻,禽兽行也,此真所谓‘言之丑者’! 乃但笑 其籧篨、戚施,若憎宣公之老且丑者,少知名义者,肯为是言乎?”“细 玩二诗之词与传所载宴寿之事,了不相涉,其非此事明矣。然即传文, 亦有未可以全信者。”崔述站在儒家立场上,以为《新台》没有从名教上 对卫宣公的禽兽之行痛加鞭挞,严厉斥责,便从而怀疑诗的真实性,并 进而否定历史事实,这是不可取的。不过,他不为《诗序》所囿,看出 此诗主要不是从名教上而是从美学上进行讽刺,这倒是很有见地的。我 们认为《新台》诗的艺术真实性符合社会生活的本质规律,因而高于生 活真实。它同历史事实,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两者不能简单地刻板地完 全等同
        这首诗一二章的开头两句,先从背景的优美壮丽写起:
         “新台有泚, 河水。”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

        泚,玭的假借。《说文》:“玭,玉色鲜也”。引诗作新台有玭”。洒, 鲜貌。这里申引为颜色鲜明。浼浼,水深满的样子。浼浼,盛貌。此处 形容河水涨满。以上两句意谓:“新楼台雕饰华丽堂皇,黄河水滔、奔 流。”一个漂亮的姑娘面对河边如此瑰丽壮观景色自然会产生美妙的憧 憬,兴起:
         “燕婉之求。”
        《说文》引此诗作:“䁙婉之求”。 陈乔枞《诗经四家异文考》谓: “《说文》引诗与毛诗字异, 盖据鲁齐诗之文。”此说可从。 䁙, 《方 言》:“视也。 东齐曰䁙……凡以目相戏曰䁙。”婉, 《说文》:“顺也。”又 《诗·齐风·猗嗟》“清扬婉兮。”毛传:“婉,好眉目也。”《诗·齐风·甫 田》“婉兮娈兮。”毛传:“少好貌。”综合上述,婉有柔顺; 眉目清秀; 容颜 俊俏的意义。“䁙婉之求”, 大意工作这样的理解: 姑娘渴望嫁给一个眉 清目秀,转盼多情,以目传神、容貌俊俏的年青人,以便过安娴和顺美 好的生活。然而,冷酷的现实打破了她的幻想,给她以沉重的一击,所 求非所愿,所得极丑陋:
         “籧篨不鲜。”“籧篨不殄。”
        籧篨,《国语·晋语四》: “籧篨不可使俯,戚施不可使仰。”三国韦 昭注: “籧篨,直者,谓疾。”“戚施,瘁者。”汪远孙《国语明道本考异 三》: “公序本籧篨,从竹。直者,作偃人不可使俯。瘁者,作偻人不可 使仰。”总上所述,籧篨,指腰不能弯的鸡胸病人。戚施,腰不能直的驼 背病者。两者均形容体态臃肿丑陋的人。鲜、善、好。殄,通腆、善、美 好。诗里所谓“不鲜”,“不殄”,指人的外貌不美。以上两句大意是说,姑 娘本想找个俊俏的年青对象,不料却配了个身材臃肿的鸡胸丑汉。
        一、二两章,结构相同。第二章转韵易字 (洒、浼、殄),改押文 韵。诗歌形象,基本类似。
        第三章则换镜头,从另一角度描绘,仍由河边景色起兴: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
        鸿、闻一多《诗经通义》谓:“鸿必非鸿鹄之鸿,以工声字与龙声字 古每不分推之, 鸿当为 之假。 即苦 。 《广雅·释鱼》 曰:“苦 , 虾蟆也。”离、附丽。以上两句,意思是说,张设大网捕鱼,谁想到却捞 着个癞暇蟆。鱼在古代民歌中常用以隐喻男女双方所恋的对象。对此, 闻一多有过精辟的分析:“《国风》中凡言鱼者,皆两性间互称其对方之 瘦语,无一实指鱼者。”实际上是“以鱼喻情偶”。姑娘热情网鱼,想不到 捉着一头癞暇蟆。渴望匹配一个温柔俊俏的美男子——“燕婉之求”。然 而事与愿违,得到的却是一个驼背弓腰的丑汉——“得此戚施”。
        春秋时代,男女青年没有恋爱自由,结婚不以爱情为基础,而以家 庭的政治经济利益为先决条件。正如恩格斯所说那样:“在整个古代婚姻 的缔结都是由父母包办,当事人则安心顺从。”“当事人双方的相互爱慕 应当高于其他一切而成为婚姻基础的事情,在统治阶级的实践中是自古 以来都没有的。”卫国贵族的婚姻生活的这些本质方面则在《新台》诗中 得到形象的表现。此诗描写一个贵族女子希求匹配俊俏美男,但却完全 违反她本人的意愿,感情理想,嫁给一个鸡胸驼背般身材臃肿的丑老 公。诗里把这丑汉比作癞暇蟆,癞暇蟆想吃天鹅肉,也居然吃到天鹅 肉,可谓饶富讽刺性与滑稽性。如果依《诗序》所说,《新台》诗里女 子的形象指的是宣姜,鸿 (癞暇蟆) 籧篨,戚施隐喻卫宣公,那也不是 没有道理的; 即使无确凿根据,至少也合乎情理。其事未必然,而其情 可信焉。对此,姚际恒的分析比较辩证:“籧篨,戚施借以丑诋宣公…… 解者当知其为借意,不可实泥宣公身上求解。”此诗的艺术形象源于生 活,又高于生活,具有高度的典型性。它可以概括卫宣公霸占儿媳妇的 丑事,但也不必仅仅限于此,泥于此。我们着重从诗歌形象的典型性上 去理解其讽刺意义,也就不必在《诗序》是非争论上纠缠不休。
        《新台》诗的讽刺性与滑稽性通过漫画式的艺术手法显示出来。
        车尔尼夫斯基说过:“丑乃是滑稽底根源和本质。”并深刻地指出: “滑稽的真正领域,是在人,在人类社会,在人类生活。”此诗的讽刺锋 芒就对准卫国社会生活中那种不相称的婚姻,”指向那个主角丑老公。作 者以辛辣尖刻的语言——·戚施,勾勒其鸡胸、驼背、矮胖臃肿的丑陋 体态; 又用借喻,把他比作鸿 (癞暇蟆) ——缩头突眼,尖嘴腆腹、皮 肤青黑、满身疙瘩。假如此公隐喻抢占儿媳妇的卫宣公,那么其形象不 但美学上丑而且道德上恶,确实丑恶不堪。作者运用这种漫画式手法, 把讽刺对象变形、夸大,突出其形象之丑及其事之滑稽,从审美角度嘲 笑他,并在论理上鞭挞他,“将那种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人们由此而 获得的印象特别鲜明深刻,艺术效果极妙。
        《新台》诗的讽刺艺术还通过正衬与反衬手法的紧密配合而得到巧 妙的表现。
        此诗写法,欲抑先扬。开首描写新楼台的华丽,色彩鲜艳; 河水漫 漫、滚滚奔流,景色壮观优美。金碧辉煌的新楼台容易使人联想起新 房,诱人遐思。漂亮姑娘面对此景,心旷神怡,自然兴起无许憧憬,幻 想嫁个俊俏温柔的对象。第一、二两章中一至三句,采用多角度多层次 的手法,以流畅的色彩浓烈的语言,淋漓酣畅地渲染富丽堂皇的新台, 描绘壮伟的黄河背景,以正衬手法烘托姑娘的美妙想像,如绿叶衬红 ,交相辉映,相得益彰。“燕婉之求”,作为刻画心理活动的高潮,反 复出现在每个乐章的第三句中,用以强调姑娘幻想的热烈、兴奋、频 繁。然而,在高潮处于顶峰之际,立刻下坠、倾跌。予求结果,三个乐 章的末句都给以同样冷酷的回答:“籧篨不鲜”,“籧篨不殄”,“得此戚 施”。希望愈高,失望愈大,所谓抬得高,跌得重。《新台》诗在这里运 用反跌手法,以乐景写哀,反衬怨情,倍觉其苦,正衬与反衬紧密结 合,对比强烈而又相互呼应,使美妙幻想同丑恶现实的矛盾显得异常尖 锐,突出,给人以难忘的审美感受,艺术技巧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