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 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 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 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 胡取禾三百亿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 彼君子兮, 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湑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 胡取禾三百困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 不素飱兮!
《伐檀》是伐木工人的诗歌,它揭露奴隶主贵族不劳而获、残酷地 剥削劳动人民的丑恶行径。它是《诗经》中脍炙人口的名篇,两千多年 以来,为广大人民所喜闻乐见,几乎家喻户晓,老幼皆知。问题在于, 它具有如此强烈的艺术魅力,怎样才能正确地予以阐明呢?它之所以深 受人民的喜爱,并不是仅仅因为它具有质朴明快的语言,反对剥削阶级 的主题思想,主要原因是它具有委婉曲折,似柔乃刚的艺术特色。
其一,此作不是使用一般的陈述句来揭露奴隶主贵族对劳动人民的 剥削,而是用反诘排句和反语来质问和讽刺剥削者。这就使诗作别具一 格, 具有一股不可遏止的力量。“不稼不穑, 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 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连用四句排句,质问剥削者,不种不收,为何 抢走三百捆稻谷?冬夜不狩、白天不打猎,为何庭院挂满野猪肉? 四句 反诘诗句,喷薄而出,犹如连发重型炮弹,发发击中敌人,使其毫无反 手余地。如若用四句陈述句揭露剥削者,显然就不会有如此强烈的艺术 魅力。 诸如:“无衣无褐, 何以卒岁?”“七月鸣
, 八月载绩。 载玄载 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七月》) 用这些诗句来揭露统治者对劳 动人民的盘剥,就流于平平,失去艺术的感染力。
尤其是紧承以上四句,诗作最后又用“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两句反 语,画龙点睛,揭示主题,更加具有深刻的讽刺含意。此作两千多年以 来脍炙人口,经久不衰,即得力于这两句富有强大生命力的警句。前四 句已经明明指出,那个“君子”不劳而获,而这两句却不直说他白白吃 饭,反而委婉曲折地用反语轻轻一掉说:“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作为 一个贵族,是不白白吃饭的!) 这两句在诗章的最后出现,真好象奇峰 突起、彩云飞天,给人留下寻觅不尽的余味。表面看来,委婉曲折,似 露非露,诗语似柔,其实至刚。它好似用橡皮包着钢条抽打敌人,给敌 人致命地一击! 相比之下,《相鼠》诗说:“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 无仪,不死何为?”把剥削者比作耗子,骂他们缺乏礼仪,还不如死掉的 好。《硕鼠》把剥削者比作田鼠残酷掠夺人民。它们对奴隶贵族的斥 骂,是非常辛辣的,也颇为痛快淋漓,然而却没有给人留下更多的余 味。所以,古人论诗,强调“情贵隐”,认为“盛气直述,更无余味” (《临汉隐居诗话》),是颇有见地的。
我们看到,在《诗经》中有许多象《伐檀》这样的作品,或以含蓄 委婉、或以生动形象的比喻来讽刺剥削阶级,都具有良好的艺术效果。 应当说《诗经》是中国文学史上讽刺文学的滥觞,对后代讽刺文学的发 展曾经起着积极的影响。
其二,此作优美、抒情、欢悦,是诗、歌、舞三位一体的典型之 作,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它是伐木工人在砍伐树木时,边唱边舞的 诗,所以具有浓郁的抒情性。读完开头三句,似乎深深感到,我们身临 其境,真切地听见伐木工人坎坎伐木的刀斧之声。他们把砍好的树木整 整齐齐地放在河边,他们举目看见清清的河流,河水泛起层层的碧波! 在此等境界中,此等心境下,他们揭露奴隶主贵族不劳而获的可憎可 恶,却起到了极好的艺术效果,这是《诗经》其它同类作品无法相比 的。譬如,《硕鼠》诗写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三岁贯汝,莫我肯 顾。”字里行间,充斥着沉郁悲凉的气氛。《伐檀》则不同。虽然它揭示 了同样的主题,却充满优美、抒情、欢悦的气氛。它是在轻松愉快之 中,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
此作对清清河水的描写,读来真是令人赏心悦目,美不胜收。不 过,《诗经》中描写风景山水之作,为数甚多,诸如:“河水洋洋,北流 活活。”(《硕人》)“溱与洧,方涣涣兮!”(《溱洧》)“蒹葭苍苍,白露为 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 思,雨雪霏霏。”(《采薇》)“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节南山》) 等 等。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劳动人民在生活、劳动中看到的山水风景,写 在诗里,就变成了美丽的风景山水诗。由此可见,《诗经》本应是山水 风景诗之祖。只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审美能力的不断提高,山水风 景诗的写作,才逐渐广泛和成熟起来。
其三,回旋重迭,反复吟泳,又给这首诗增添了不朽的艺术特色。 一般说来,回旋重迭、反复吟咏,这在《诗经》中是具有普遍性的特 点。但是,这个特点在《伐檀》中,却与众不同。它在句式结构上,比 较整齐对称、富有强烈的节奏感和韵律性。此诗三章,每章九句。第 二、三章与第一章,只是在一些用字上有所不同,如由“伐檀”,换成 “伐辐”、“伐轮”; 由“河干”换成“河侧”、“河湑”; 由“涟猗”换成“直猗”、 “沦猗”; 由“三百廛”换成“三百亿”、“三百貆”; 由“县囷”换成“县特”、 “县鹑”; 由“素餐”换成“素食”、“素飧”。尽管用词有许多不同,但在词 意上,不过大同小异而已。这样回旋重迭,反复吟泳,就大大加强了诗 作的讽刺力量及其抒情性和美感享受。
我们读完此作,好象它那“坎坎伐檀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的 悦耳歌声,还久久萦绕在脑际,这正是这首诗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所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