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

Ctrl+D 收藏本站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葛生》是一首妻子悼念新逝丈夫民歌,也不妨看作是《诗经》 时代流传的一首哭歌。全诗通过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写她在想象中 (或 直接) 来到坟地,倾诉她的绵绵哀思
        本诗共五章,头三章与后二章形成二部重章。根据重章的特点,我 们以一、四章为例,先来赏析它的构思之妙。
        第一章“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两句,论诗者一般都把它当作起兴看 待。其实,这是对死者长眠之地的景物描写。葛藤覆盖着的荆和棘(即 “楚”),植株矮小,生长田野里,更显示出空间的高大,它和地面上 蔓延的蔹草构成的画面,也就是心境悲怆凄凉的主人公眼里的荒芜冷落 的坟地。
        以上两句着力描写荒坟,正是为了引出荒坟下的孤魂。“晓上荒凉 原,吊彼寂寥魂” (孟郊: 《吊友人元宾墓》)。荒坟与孤魂,本是相伴 而存在的。而坟地的荒凉,使主人公很自然地想到长眠于此的亲失的孤 单,三、四句“予美亡此,谁与? 独处”就是写她的这种心理活动。
        诗的四、五章是写主人公将在度过漫长的岁月以后与丈夫同穴的心 愿。这个内容和头三章的意思是紧密相连的。“闲坐悲君亦自悲” (元 稹: 《遣悲怀》第三章),夫妇悼亡,生者伤痛亡者,一定会跟着伤 痛自己。本诗主人公在伤痛死者孤单的时候,很自然地会联想到自己的 孤单: 丈夫孤单地长眠地下,自己也要孤单地苦熬今后漫长的岁月。而 在头三章中提出的“谁与”的设问,在后章中以“归于其居(“居”与末章中 的“室”均指死者住所,即坟墓。)”作了回答,形成了女主人公最自然的 结局。
        本诗从写荒坟而及孤魂,由亡魂的孤单而及生者的孤单,最后以同 穴共圹作结,意脉通畅,前后呼应而又浑成无迹,的确是经过诗人的精 心构思的。
        本诗作为集体创作的悼歌,在材料的选择上,也自有独到之处。后 世实用的悼亡诗文,一般的写法是“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潘岳: 《悼亡诗》第一首),总是比较具体地叙忆死者生前“所历”,以寄托哀 思。而本诗只写了“予美亡此,谁与? 独处”和“百年之后,归于其居”两 处心理活动,内容虽很简单,却极有典型意义。
        “予美亡此,谁与? 独处”是主人公在坟地上的内心独白。新逝丈夫 在她的心目中,似乎还在人间,因此挂念他离开自己后独自生活的孤 单。这是悼亡者在刚刚失去亲人时一种典型的心理状态。
        大凡朝夕相处的亲人突然死去,由于感情上和其它心理上的原因, 在生者的脑海里,总是不易立刻就输入亲人死亡的信息。这时往往会产 生一种幻觉: 亲人似乎还在身旁生活,有时甚至会清楚地感到他的存 在: 或者虽然已经明确意识到不在身旁,但总感到还在别的什么地方生 活着,因而深情地担心他的饮食起居,挂念他的冷暖温饱。“谁与?”谁陪 伴着他呢? 问得是那么认真;“独处”,还不是独个儿呆着! 在“得知”没 有人与他相伴时所流露出那种失望而又无可奈何的语气,逼真地写出主 人公由于伤痛死者,精神已陷入恍惚迷乱的境地,突出了她对死者爱之 切、痛之深的缱绻之情。
        诗中所写的这种感情心理,刚失去亲人的人是都能体验到的。“稚子 比来骑竹,犹疑只在屋东西” (顾况: 《悼稚子》),写的就是这种心 理幻觉。因此本诗写的这一心理状态,极富于典型意义: 而诗人以此来 刻划主人公的内心活动的确细致入微,极为成功
        本诗四、五章中“百年之后,归于其居 (室)”是写主人公的心愿。 同穴其圹,是封建时代社会夫妻爱情坚贞如一的象征。在《诗经》时 代就有“谷则异室,死则同穴”(《王·大车》) 的诗句,后世的诗中也 不乏“同穴生冥何所望” (元稹:《遣悲怀》第三首),“生为同室亲,死为 同穴尘” (白居易: 《赠内》) 等等内容,而不少民间诗歌传说中,也 颇多这方面的描述,可见这一取材也极有曲型意义。
        但比较突出的是,不少诗中在写到此事时,都称之为“同穴”,而本 诗独称为“归于其居 (室)”。诗人这样用语,是要突出主人公与他亡夫 之间,在心理上毫无“重壤永幽隔” (潘岳: 《悼亡诗》第一首) 的感 觉,而只是认为他在另一个地方孤单地生活着; 所以她“百年之后”追求 的不是与他“同穴共圹”而是和他“同室共居”,回到他的身边去和他共同 生活。这就刻划出了她和丈夫虽已人鬼异处,但仍一往情深的真挚感 情。《毛诗》“葛生疏”中说“言此者妇人专一,义之至,情之尽”,这是很 中肯的。
        本诗是《诗经》中一首唯一能确定为夫妇之间的悼歌,能运用这样 典型的材料,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诗经》中重章复叠的诗歌,在演唱时都能起一唱三叹、反复抒情作用。但重章换字,一般地只是为了称音协韵,在内容上并不起什么 质的变化。但本诗通过重章换字,却还能产生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
        本诗第一、二章中“蔹蔓于野”与“蔹蔓于域 (墓地)”的换字,特别 是第三章中换为“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二句,就起了变换场景的作用。 第一章是写主人公想象中来到空旷的田野,伤痛亲人孤单地长眠于地 第一章是写主人公想象中来到空旷的田野,伤痛亲人孤单地长眠于地 下。第二章写她已想象中来到亲人的坟地上,伤痛亲人孤单地睡在坟墓 之中。而第三章则在她眼前清楚地浮现出人入殓时的情景,这时她站在 坟上似乎真切地看到他头枕光灿灿的角枕,身盖鲜艳的锦被孤单单地躺 在坟中。三章诗歌通过重唱换字,写主人公与亲人离得越来越近,亲人 的形象丰她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而她伤痛亲人孤单独处的哀思也跟着 越来越切。诗人在三章中通过重章换字,把三个场景连接在一起,构成 了动的画面,层层深入地抒发了主人公的绵绵哀思。
        本诗四、五章头两句“夏之日,冬之夜”和“冬之夜,夏之日”,说的 都是“夏日长长,冬夜漫漫”的意思,形容主人公今后独处岁月的漫长。 但诗人在重章时不作机械的重合,而是颠倒后句的句序,成为“夏之, 日冬之夜”——“冬之夜,夏之日”首尾衔接的形式,使静止时间概念延 伸为夏去冬来、冬去夏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种运动的概念,增强 了苦日漫长的形象感,突出了主人公度日艰辛,渲染了她的悲思。
        这种颠倒词语的重章手法,在《诗经·齐风·东方未明》的一、二 章中也得到了运用:“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一 章)。“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 (二章)。这一手法 也形象地刻划了主人公当差应役时匆忙急遽、极度慌乱的神态,深化了 该诗揭露人民苦于役事的主题。这种手法,在近代歌谣中也得到运用, 并有所发展。
        总之,《葛生》运用了典型性的内心独白,精心安排的结构形式以 及重章复叠的表现手法,刻划了一个对亡夫怀有坚贞的、炽烈的爱情的 妇女形象,堪称是人民集体创作、集体修改的精品,无愧为我国悼诗的 滥觞。